邵大箴:學貫中西,以美弘道
著名美術理論家邵大箴於2024年7月25日逝世。作為新中國第一代美術家群體的重要成員,邵先生的一生折射了新中國美術的發展歷程,作為學貫中西、匯通古今的大師,邵先生的志業留給後人豐富文化礦藏,帶給人們無盡追念。\胡一峰
2021年11月,中國美術館舉辦「文心墨韻──邵大箴藝術展」,展出他美術研究成果的大量珍貴文獻,以及中國書畫作品100餘幅,從美術研究和創作兩個領域全面回顧先生的藝術人生。
「還有很多東西沒學到」
這一年,邵大箴87歲,他謙虛地說:「年輕的時候總是感覺自己很不錯,常有驕傲之心,活到今天才發現,自己很多東西沒學到,還正在學。」當年1月,中國文聯為邵大箴等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舉辦了「崇德尚藝 潛心耕耘─中國文聯知名老藝術家藝術成就展」。邵先生在開幕式上動情地說:「我年輕時到蘇聯留學,教育部領導在送行儀式上說,你們每一個人到蘇聯留學,一年的費用相當於250個農民一年的勞動收入。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我是勞動人民培養的!」
邵大箴晚年在兩次展覽上的發言,道出了一種誠的精神。正因為誠於人民、誠於藝術,故而反求諸己,用一生的時間體悟藝術真諦,並以其成果奉獻於民族。邵大箴1934年出生於江蘇鎮江,1953年考入江蘇師範學院(今蘇州大學)中文系,兩年後,經過選拔前往蘇聯列寧格勒(今俄羅斯聖彼得堡)列賓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學習,1960年畢業。回國後執教中央美術學院。美術理論家薛永年曾回憶道:「邵大箴留蘇回來就給我們上課,他當時和我們差不了幾歲,講得非常好,我們印象非常深刻,他具有辯證的思維和開放的視野。」耕耘六十載,桃李滿天下,如今活躍在中國美術理論評論舞台上的幾代學者,鮮有不受教於邵先生者。
在中央美術學院執教之外,邵大箴還擔任過《世界美術》主編、《美術研究》主編、中國美術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兼《美術》雜誌主編、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理論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著有《現代派美術淺議》、《傳統美術與現代派》、《西方現代美術思潮》、《霧裏看花·當代中國美術問題》、《西方現代雕塑十講》、《藝術格調·邵大箴論藝術》、《美術,穿越中西》等,不愧為新中國美術事業當之無愧的重要奠基人。
2018年,邵大箴與中央美術學院7位老教授一同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建言加強美育,得到習近平總書記回信肯定,再一次顯露了先生關心民族未來的拳拳之心。
「美術家要走自己的路」
邵大箴留學蘇聯時期,專攻西方美術史,1980年代中期兼任《美術》雜誌主編之後,接觸大量中國藝術家的作品,特別是現當代中國畫,展開了對中國畫的研究。同時,他還進行水墨畫創作,從書畫實踐中體悟中國畫的藝術特性。西方和中國交融會通、理論和藝術互為參證,構成了邵大箴美術事業的基石,從這裏出發,他的理論觀點和美術創作都給人以智慧與藝術啟迪。
邵大箴的畫作「小而美」,韻味充沛,意境深遠。美術家華君武讚其「已入化境」,認為「其畫妙極,如吞食,沒有一點疙瘩」。足見邵大箴已將多年研習中西美術的理論洞見納入筆端,呈於水墨之間。而作為資深的美術理論評論家,邵大箴的觀點深刻而平實,從不故做驚人之語,而是用質樸的話語直揭問題本原,予人以思想衝擊。
筆者供職《中國文藝評論》雜誌期間,邵大箴擔任刊物顧問,多次參加雜誌舉辦的學術活動,惠賜文稿,這些文章在雜誌刊發後,不但受到專業學者和評論家的廣泛歡迎,而且屢屢刷屏,破圈傳播,給其他學科的研究者以借鑒啟發。
2015年,邵先生應邀出席首屆中國文藝評論年會並發表主旨演講。會後,經他審定,《中國文藝評論》以《研求文藝規律和原理是繁榮文藝之關鍵》為題,刊發了演講的主要內容。文中倡導文藝家要研究內容與形式的關係,研究形式規律,因為藝術的主張理想內容是包含在使人動情動心的形式語言之中的。2016年,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和中國美術家協會共同舉辦「中國繪畫發展百年之路」研討會。邵大箴作了專題發言,後以《當前中國畫繼承與拓展之我見》在《中國文藝評論》刊發。在文中,他再次呼籲重視藝術規律的研究,並以大歷史觀大文明觀的視角,梳理中國畫的傳統,客觀評估西畫衝擊對中國畫的刺激和壓力,提出「中國畫取得今天這樣的成就,是對傳統程式創造性地繼承和突破」。他還指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假如沒有外來文化的挑戰,不吸收異族文化的營養,本域文化得不到新鮮的資源補充,是會逐漸走向衰落的……中華民族有廣闊和謙遜的胸懷,肯於無私地把自己的優秀文化創造傳授給其他民族,也善於接受其他民族文化的優長,以補充自己的不足。」
許多研究、追憶邵大箴的文章都提到他始終主張「走自己的路」。這濃縮了他關於文化獨立性的思考。而先生所謂「自己的路」正是一條既堅持本心、賡續文脈,又在交流互鑒取長補短的自覺自信之路。
倡導「同情的批評」
正如許多美術界人士所說,對現代美術的扶持和研究,是邵大箴對於中國美術事業最重要的功績之一。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邵大箴以深厚的學養和雄健的筆力,通過多種方式推動中國美術形態從傳統走向現代。美術批評無疑是他最為嫻熟、成就也最大的。2017年,我約請邵大箴先生的高足、書法家白銳女士為先生做了一次學術專訪,並商定以美術研究和批評為主要內容。有賴於白銳的精心準備和流暢文筆,《美術,穿越中西》這篇專訪記錄了邵大箴的許多重要觀點。比如,邵先生認為,「對於被評論的畫家及其作品,評論家要持一種同情批評的態度。」也就是說,批評對方首先要了解對方,同情對方的處境和難處,然後才展開實事求是的分析,進行批評。他認為,「這種態度不僅適用於繪畫批評,也適用一切藝術和文化批評。這是一種與人為善的批評態度。假如批評家站在高度持刀亂砍,說你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是不負責任的批評。」2021年在接受《中國藝術報》採訪時,邵大箴重申了這一觀點,提出:「對藝術現象和藝術創作的批評要認真嚴肅,也要保持寬容的態度。藝術作品有缺點、有弱點、有瑕疵時我們可以批評,但是不要求全責備,要善意地提出意見。」
文藝批評向來被認為創作的磨刀石。在互聯網的時代,文藝創作格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作品內容、手法和形態不斷翻新,批評者尤應虛懷若谷,把評論建立在對話、理解的基礎之上。重溫邵大箴的思想,更令人茅塞頓開,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