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玉言/探訪九龍城寨(二)\小 杳

  圖:九龍城寨與啟德機場近在咫尺。\作者供圖
  圖:九龍城寨與啟德機場近在咫尺。\作者供圖

  二十世紀初,陸續又有百姓入駐城寨。一九三○年代政府限令城寨居民遷出,未果。一九四○年政府強行夷平民房,只剩前九龍巡檢司衙署和龍津義學等建築。一九四二年日軍拆毀城牆,利用石塊擴建啟德機場。戰後大批移民湧入,此時,城寨已縮為零點零二六平方公里。一九四八年初政府入城清拆,曾引發中英外交風波。一九六○年代,城寨人口激增,建起大量樓廈。

  至一九九○年代清拆前,在僅僅兩個半足球場的地方,擠着三百五十棟樓宇,樣子高度都差不多,均在十至十四層。幾乎所有的樓廈都擠在一起。從空中看,樓群呈回字形,中間有一塊凹進去,像一隻中間掏空的麵包。據統計:樓宇約八千三百棟,住了三萬三千多人,有二三十條街巷。人均居住面積為零點五平方米,即每平米至少住兩個人,人口密度堪稱世界之最。

  城寨在法律上仍然屬於中國政府管轄區域,但地理位置又孤懸於英治下的香港。特殊區位加上時局變遷,政府管理實難達至。在二戰後至清拆前將近五十年時間裏,城寨成了「三不管」「飛地」。樓房隨意建,樓宇間的通道由居民自行畫上路標。街巷狹窄曲折,像是一座巨型立體迷宮,外來人到這裏很容易迷失方向。

  這裏容納了大量三無事物:無法律,無集中供水供電(只有部分單位有合法水電供應),無常駐警署警員(只維持有限度的警務定期巡邏),無運行牌照的食品作坊,無照醫生,無合法身份的移民等等。倒是有郵差穿梭於迷宮內。百分之九十八的區域二十四小時無陽光,街巷昏暗,正午也要開燈。居民通常的電力來源是偷接路燈電纜,停電成了家常便飯。城寨中內有一個公共水龍頭,人們每天排隊接水,私建的八條自來水管被幫派控制,寨民要交買水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處處滴水,地面潮濕。人在通道行走不免會碰到亂七八糟的電線和水管。

  城寨外圍密布八十八間牙醫診所和七十六間西醫診所,招牌如幡,也是一景。鴉片煙檔、妓院和牙醫診所是城寨中最多的三樣東西。診費比外面便宜至少三分之一,一些香港市民也來這裏看牙。《九龍城寨之圍城》導演鄭保瑞回憶:「家裏人曾帶我姐姐去補牙,結果一到那地方就回來了,她覺得那個地方實在太可怕了。」

  混亂與秩序自己尋找着平衡。城寨自有一套社會治理規矩。秩序來自街坊會(如「街坊福利事業促進委員會」)、宗親和居民自發組織的治安隊等。人們平日過着自己的生活,相安無事。幾十年間,擁擠的樓群中從未發生過大規模的火災或者疫情。由於大家彼此認識,也沒有打家劫舍的事情發生。城寨內有老人院、學校,導演杜琪峯即生長於此。城寨中的魚蛋工廠至少有六十家,據說曾供應全港八成以上餐廳。

  有一位名叫林保賢的建築師,一九九○年代多次來到城寨,拍下大量照片。他回憶:進入城寨,儘管外面陽光猛烈,裏面卻暗無天日,昏暗潮濕破落,甚至有水滴下。「城堡麵包」中間那塊凹下去的地方,是位於城寨中心的老人院,前身是一八四七年建成的九龍巡檢司衙署,後一直由教會租用,是唯一未建高樓的地方。攝影師吉拉德來到城寨,發現這裏的居民相當友善。

  樓宇上有天台,這裏有藍天陽光和新鮮空氣,有盆栽的植物,大人在此休息,孩子們寫作業嬉戲。站在天台,可見啟德機場的飛機經過。城寨距機場最近距離只有五十米,被戲稱「拿根竹竿就能把飛機打下來」,飛機上的乘客可以清晰地看到城寨居民晾曬的衣服顏色。

  至於寨民,大多數有自己的不得已。這裏是他們在香港的棲身之地,有最便宜的飲食、最便宜的消費,給了他們「最廉價」的快樂。他們也用自己的勞動,打拚着自己的希望,並在底層的生活中,盡可能保持着為人的尊嚴和底線。城寨就像是一株長在夾縫裏的扭曲植物,這種「扭曲」是為了生存。

  一九八四年中英聯合聲明簽訂,中國政府要求英方在移交主權前必須辦妥的幾件大事之一,就是整治九龍城寨。一九九三年,九龍城寨開始清拆。歷時一年,終將城寨夷為平地。今天,城寨拆除已過幾十年,它在人們的傳說中被異化成「城市的頹廢浪漫之美」,亦描畫成「人間煉獄」或者烏托邦。

  二○一五年十月的一個午後,以及二○一八年七月的一個雨天,我兩次來到九龍城寨。眼前,是一座精緻的江南園林,太湖奇石月亮山門曲橋回廊,亦留有一些城寨舊物。街上的喧囂被隔絕遠處,此地安靜優美。保留的古蹟和文字、圖片,告訴着人們城寨神奇的過去。濟貧院(Almshouse)舊址大門兩邊有一副楹聯──

  「西母不能臣 域外龍兒幽恨敢隨孤夢去

  離人應已老 村中燕子多情還覓故城來」。

  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