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屬於內心的動人風景 ──評李娟散文集《我的阿勒泰》\谷中風

  圖:托勒海特大草原位於阿勒泰市阿拉哈克鎮,風光秀麗。\資料圖片
  圖:托勒海特大草原位於阿勒泰市阿拉哈克鎮,風光秀麗。\資料圖片

  劇集《我的阿勒泰》熱播,再一次把作家李娟的同名散文集帶入讀者視野。這本出版了十多年的常銷書再一次驗證了文學的治癒之力,也讓人重新認識嚴肅書寫的意義。散文集《我的阿勒泰》分為「記憶之中(2007-2009)」和「角落之中(2002-2006)」兩輯。李娟用質樸而不失幽默的文字建構了日常而神秘的北疆世界。這片取自外界又出於內心的動人風景,帶給我們新奇,也帶給我們慰藉。不論是「苦內卷久矣」的職場人,還是陷入「雞娃」泥沼的老母親老父親,都能在這片世界裏獲得一絲清涼,也感到一縷溫暖。

  美國作家巴勒斯曾用蜜蜂來比擬作家藝術家,他說,蜜蜂從花中採到的是甘露,只有通過蜜蜂自身轉化過程並加入自己的一滴涎液,才能產生美妙的蜂蜜。寫作是作家和題材互相馴化的過程,以地域、族群為書寫對象的作家尤其如此。在李娟的筆下,阿勒泰乃至於新疆,既是作為書寫內容的對象化存在,又是作為人格轉化的內心風景。當阿勒泰成為「我的阿勒泰」,一切風土人情不再是外在於作家的對象,而成為作家主體血肉的一部分。此時的阿勒泰之於李娟,恰如黑龍江之於遲子建。

  作家與題材的互相馴化

  《我的阿勒泰》這部散文集像一部阿勒泰油畫集。李娟的文字如畫筆般勾勒出此地諸般圖景。請看《古貝》裏的哈薩克姑娘:「都是那麼的快樂,熱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們都眼睛明亮,面孔發光。她們戴着同樣的滿月形狀的銀耳環,手持精緻的小馬鞭」。這難道不是一幅人像油畫嗎?

  再看《坐班車到橋頭去》裏的天空:「太陽完全下山了,暮色漸漸暗去,小河流過木橋,平緩舒暢。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潔而美麗。天空的雲霞向西流逝,拖出長長的、激動的流蘇。此刻的天空是飛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傾斜着。東面的大山金碧輝煌」;抑或《木耳》裏的森林:「最綠的綠,是陰影的綠。陰影冰冷地沉在大地上,四處是深厚濃黏的苔蘚,苔蘚下是一層又一層的、鋪積了千百萬年的落葉。走在森林裏,像是懸空走在森林裏一般,每一步踩下去,腳心都清晰地感觸着細膩而深邃的彈性。大地忽閃忽閃、動盪不已。於是走在森林裏,又像是掙扎在森林裏……」;還有《在荒野中睡覺》裏的雲:「沒有風的天空,有時會同時停泊着兩種不同的雲。一種如霧氣一般,又輕又薄,寬寬廣廣地籠罩住大半個天空,使天空明亮的湛藍成為柔和的粉藍。這種雲的位置較高一些。還有一種,要低許多,低得快要掉下來似的。這種雲是我們常見的一團一團的那種,似乎有着很瓷實的質地,還有着耀眼的白——真的,沒有一種白能夠像雲的白那樣白,耀眼地、炫目地白。看過雲的白之後,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會晃動着那樣的白。雲的白不是簡單的顏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無不在讀者面前擺上了色彩鮮明的自然風景畫。

  在這系列油畫中,又有「彈唱會」、「姑娘追」、「叼羊」等民間傳統嘉年華,還有架着鷹留着翹鬍子的老人,當然還有隱藏在他們身上的故事。比如,彈唱會上擺小攤的女人,她男人因為倒黑木頭被壓斷了腿……就這樣,李娟以動靜交錯、明暗斑駁的敘述展現着她的「如是我聞」「如是我見」,讓讀者在大化流行中體會阿勒泰的貧瘠與富饒、閉塞和開放、清冷與熱烈、沮喪和欣喜……

  在阿勒泰書寫真實人性

  文學必須寫生活、寫人性,而生活與人性只有地方化、個體化後才變得真實可感。作家柳青常說:「永遠不要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特別是一個作家。」出現在《我的阿勒泰》裏的都是普通人,不是轉場遷徙的牧民,就是圍繞牧民的小生意人。關於這個族群或這片草原,本不缺宏大敘事,但李娟把他們從宏大敘事中解救出來,對他們生活悲歡作出細膩而真實的描寫,讓他們真實地活在屬於個體的小空間內。比如,滴水泉邊做小買賣的夫婦,累死累活幹了一整個夏天,建了房子,添了飯桌和新床,滿懷希望等待冬天到來,「等待第一輛車在門口鳴笛煞車,等待門簾突然被猛地掀開,等待人間的喧嘩再一次點燃滴水泉」,不料,新公路繞道而行,滴水泉被拋棄了。此時,沒有被公路改道改變的,唯有生活本身以及過日子的信念,而彰顯人性力量的也正是這些東西。

  李娟的文字是質樸的,但並不意味着單調或乏味,相反,她的散文中隨處閃爍着象徵和隱喻的光芒。比如,在《木耳》中,李娟寫了一個很有深意的故事。一次偶然的機會,野生木耳的經濟價值被發現、價格一路翻高,引來越來越多的人進山採摘,自然環境遭到破壞,人的生活秩序也被打破,故事以野生木耳神秘的消失收場。我以為,這是散文集中格外重要的一篇,它以褪去青澀又保留了純真的寓言體裁折射出人性的多樣複雜,表達出作者的現實關懷。

  作為出生在新疆的四川人,李娟長期居住在阿勒泰地區。在《我家過去年代的一隻貓》中,她寫到外婆曾經有隻被賣掉了的大黃貓。她想像這隻貓一直跋涉在回家的路上,「總有一天,牠繞過堰塘邊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面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後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結束了!牠飛快地竄進院子,徑直去到自己往日飲水的石鉢邊,大口大口地痛飲起來,也不管這水是誰為牠注入的。不管是誰,在這些年裏正如牠從不曾忘記過家一樣,從不曾忘記過牠。」任何偉大的文學家都是流浪者,都要經歷出走與歸來的淬煉。在李娟的散文中,我們讀到了對故土的深沉依戀,既是空間意義上的,也是精神意義上的。正如作者所言,「我不是一個沒有來歷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雙腳走到今天;我不是一個沒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記錄着這條血脈延伸的全部過程」。

  不少網友說,李娟的散文有特殊的幽默感。確實如此,這是一種以天真為底色的幽默。於是,我們看到《要是在喀吾圖生病了的話》中的胖醫生是這樣出場的:「他實在是太胖了!一個人怎麼能夠胖成這樣呢?自己的身體都沒法保重,這樣的醫生能讓人信任嗎?」胖醫生年紀大了,給人看病、開藥動作都很慢,還會不小心把顆粒藥的袋子剪破,但他給「我」開完藥後,不忘記收三毛錢的「手續費」或「掛號費」。我想,誰都不會願意得病後把自己交到這樣的醫生手裏,但誰也不會拒絕生活裏有這麼一位可愛的人物。

  《坐班車到橋頭去》中作者代入感十足地描寫了一路艱辛,「路太難走了!一邊是深深的水澗,一邊是山體,路面狹窄而傾斜,不時有山泉沖刷過路面,沖去泥土,凸出堅硬的石塊,掏出深深的水溝。汽車駛過時,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來,又一起被摔回座位」,「在特別炎熱的日子裏,車過高原,遇到了猛烈的大風,窗子呼呼啦啦響個不停,但又不能關上。真是奇怪,總是這樣──夏天,這輛破車上所有的窗子都壞得關都關不上;而到了冬天,則是壞得打也打不開」。車上實在太冷了,怎麼辦呢?「我」只好拽過旁邊坐着的老頭披在身上的羊皮大衣的一角,蓋在快凍僵的腿上,老頭到站下車時,「我」還不自覺地拽着一角和老頭拉扯了一番,最後在老頭同情的眼光中絕望地放棄。好在沒多久上來了一個帶了幾個孩子的女人,「我眼明手快,逮着個最胖的,一把撈過來抱在膝蓋上,沉甸甸的溫暖猛地嚴嚴實實罩了上來。他的母親還拚命向我道謝。」等到「汽車緩緩走到土路盡頭,疲憊地停下」,這趟旅程終於結束了。「我都寫累了」。全文結尾的這六個字短促有力,用類似於戲曲中「跳進跳出」的藝術手法,把沉浸於班車之旅的讀者拉了出來,長舒出一口大氣。

  如果把生命認定為一場成長,《我的阿勒泰》坦然而幽默地描繪了一種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方式,而這樣的成長,如書中所言,「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而這正是這部散文集吸引人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