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風物談/四十自述\胡竹峰
都說胡適文章淺白，淺則未必，白有苦心，連篆刻藏書章和名款寫的也是「胡適的書」「胡適的印」。多年迷他的書，尤其《四十自述》《廬山遊記》《中國古代哲學史》《白話文學史》幾本，一翻再翻。
初版《四十自述》封面不知誰的字，略顯輕飄。後來換成錢玄同題簽，安穩了很多，凝重了很多，很老到很敦厚，又不失精神，是傳記作者四十歲的樣子。再後來，胡適親自寫了書名。錢玄同的書法好，但少了那份風流和跳脫，也不如胡先生清新。
很喜歡《四十自述》中績溪上莊民國往事，讓人感到一種迷幻的嚮往。胡適津津樂道徽州民俗，其中有民間禮讚，輕簡可喜，也是他一輩子底色。開頭寫家鄉的廟會太子會：
崑腔今年有四隊……崑腔子弟都穿着「半截長衫」，上身是白竹布，下半是湖色杭綢。每人小手指上掛着湘妃竹柄的小紈扇，吹唱時紈扇垂在笙笛下面搖擺着。
太子會上胡適母親馮順弟父親胡鐵花出場了，才有了後來的故事……往昔點點滴滴在文字裏鮮活，童年少年青年胡適一路走來，溫良淳厚、謙謙君子的模樣一天天成長，一步步走進那個時代。回看來路，那些為人的自尊，那些為文的性情，屬於士子的矜持，騰挪吞吐中生而為人的自信自尊自主自重。不同的年代，相同的困擾，相同的潦倒，多少世俗影子在字裏行間重疊。
胡適身上，總有種溫柔的硬朗，錚錚宛然，一路搖搖晃晃到了中年。照片上四十歲的胡適大多笑意盈盈，風度翩翩。孔子說四十不惑，但凡人的生命總在惑中悟，悟中惑。
朋友索胡適小照留念，胡先生題小詩以贈：
偶有幾莖白髮，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拚命向前。
四十歲，的確是心情微近中年。如今我也四十初度，模仿胡先生的詩寫了四句話：
兩鬢白髮漸多，人生喜怒哀樂。
不忘勤勉努力，也要得過且過。
意猶未盡，索性多說幾句。沒有作《四十自述》的文章心境，好在還些詩情，算作我的《四十自述》古風吧──
少小瘦且弱，形象擀麵杖。
見客身後躲，五歲入學堂。
貪玩忘作業，戒尺打手掌。
削竹為刀劍，弄棒又舞槍。
春晴煙裊裊，嬉戲心揚揚。
夏熱頭昏朦，頭叩木桌上。
秋風熟瓜果，火烤紅薯香。
冬天常遲到，罰站靠外牆。
歡唱混沌歌，不知晨曉荒。
白晝捉蜻蜓，黑裏逐螢光。
轉眼念初中，離村赴鎮鄉。
庭訓語肅肅，男兒要自強。
勇當先進生，爛泥怎扶牆。
偶爾發發呆，間或裝裝樣。
聽也聽不懂，做又做不像。
只能回家去，後山放牛羊。
游魚龍擺尾，飛鳥鵬翅翔。
困頓瓦房下，心眉鎖惆悵。
仰首觀星野，抱膝看夕陽。
且辭故土地，志大走四方。
吃苦錘筋骨，出力慰飢腸。
讀書養精神，挑燈夜未央。
悠然十年過，風雪與炎涼。
私慕立言者，不願白頭郎。
碰壁千百次，吶喊伴彷徨。
字句雖是血，卻難謀稻粱。
蒼天憐草芥，引我漸入行。
廁身於報社，寒暑做嫁裳。
尋幽臨碑帖，懷古識楚狂。
紙墨有英氣，堪比紅袖香。
著述千古事，美譽豈敢當。
輕歌在此岸，一笑對謗傷。
君臨奉茶酒，奸宵閉門湯。
懶尋僻靜處，自娛小文章。
你強任你強，明月照軒窗。
登樓苦日短，擁被愛晚長。
江湖子弟老，兩鬢染塵霜。
浮生如浮雲，瀟疏憶瀟湘。
安居待歲月，閒坐聽宮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