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嚼兩千年》 檳榔裏的文化與歷史
檳榔是中國南方常見的休閒零食。走在湖南、廣東等地的大街小巷,常見路人邊走邊嚼,而他們嘴裏的「美食」大半不是舶來的口香糖,而是「土產」檳榔。20世紀40年代,一首《採檳榔》膾炙人口,周璇原唱,又被鳳飛飛、鄧麗君、高勝美、張靚穎等幾代流行歌手翻唱。那麼,這小小的檳榔究竟有何吸引人的魔力呢?《一嚼兩千年:從藥品到癮品,檳榔在中國的流行史》(曹雨著,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揭開了謎團。\谷中風
如書名所示,檳榔伴隨中國人已經兩千多年了。不過,檳榔其實並非中國土產,它原產於馬來半島或菲律賓群島,中文「檳榔」的發音就近似於馬來語的「pinang」。人類嚼食檳榔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時代,目前最早的證據來自菲律賓巴拉望島的都揚洞,該地出土的人類牙齒上有明顯的檳榔染色痕跡,時間約在公元前2660年,當地還出土了盛有蚌灰的蚶殼,據此推測,大約當時人已經將檳榔和石灰一同嚼食了,而這與現在東南亞、南亞的吃法幾乎相同。公元前1世紀前後,在南亞地區,檳榔和其他香料混合咀嚼已成為人們維護口腔衞生的習慣。唐代玄奘在印度求學時,每日得到的「口糧」中就包括檳榔子二十顆,還有擔步羅葉也就是蔞葉一百二十枚,應該就是與檳榔一起咀嚼用的。
「四起三落」嚼檳榔
在漢字文獻中,檳榔最早出現在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該文提到的異域植物「仁頻」,即來自爪哇語檳榔的音譯。作者推測,漢武帝攻滅南越國後得到了檳榔,而在南越國時期的嶺南地區,人們已經有了食用檳榔的習慣。東漢和帝時期,楊孚在《異物志》中首次使用了「檳榔」二字,介紹了其生長形態和嚼食方法,即「以扶留藤古賁灰並食」,這個名稱從此穩定下來。
對於此後檳榔在中國歷史中的沉浮,作者概括為「四起三落」。第一次大起在東漢末年,那時北方戰亂,大量漢族移民南遷,檳榔被稱為「洗瘴丹」,幫助南遷之人抵禦瘴癘。第二次大起在東晉末年,檳榔為當時掌握話語權的士族所推崇,被賦予了美好的文化想像。第三次大起是清代,由於受到多位皇帝的喜愛,成為流行於旗人特別是貴族間的時尚。第四次大起則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在資本、市場和媒介的加持下,檳榔成為一大產業,大有風靡全國之勢。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落在隋滅陳之後,檳榔所依託的南朝貴族沒落,漸漸失去了市場。整個隋唐時期,檳榔在中原失去了身影。第二次大落在鴉片戰爭之後,西方生活習俗的輸入,使檳榔在兩廣和福建失去了地位。第三次大落發生在當下,人們對健康越來越重視,對檳榔給身體帶來的危害也認識得更加充分,檳榔產業隨之受到限制和監管。
誰在吃檳榔
從書中對檳榔流行史的梳理可以發現,貴族、士人等上層對檳榔的流行起到了重要作用。歷史地看,時尚之風總是從上層颳起的。比如,南北朝時期,江南士族普遍嚼食檳榔。《南史》中記載,劉穆之年輕時家裏貧窮,常去大舅子家蹭吃喝,有一次吃完了飯又想吃檳榔,大舅子取笑他說:檳榔是用來消食的,你這個常餓肚子的人,怎麼也喜歡吃這東西呢?後來劉穆之出息了,做了丹陽尹,請大舅子吃飯,讓廚子用金盤捧出一斛檳榔供他們享用。這個「金盤檳榔」的故事成為一個著名典故。李白就寫過「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的詩句。南朝的皇帝常用檳榔賞賜給臣下,南齊宗室豫章王蕭嶷臨終要求以檳榔作為他死後的供品,對檳榔的喜愛可見一斑。侯景之亂前,南朝在文化上領先北朝,這就使北朝人在嚮往南朝的文學藝術的同時,把嚼檳榔的「雅好」一併學習了過去。
自唐代以後,嚼檳榔在雲南、廣西、海南、廣東、福建、台灣等地都是普遍的風俗。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中寫到「不以貧富長幼男女,自朝至暮,寧不食飯,唯嗜檳榔。富者以銀為盤置之,貧者以錫為之。晝則就盤更啖,夜則置盤枕旁,覺即啖之。中下細民,一日費檳榔錢百餘」,生動地描繪了全民嚼檳榔的景象。按作者的推算,宋代的「百餘錢」大概相當於今天人民幣100元,可真不是一筆小錢啊。因此,檳榔稅收也成為當時政府的重要財源。
從地域來看,廣東海南是中國歷史中檳榔記載的起點,從東漢到清末,廣東人嚼檳榔的記載史不絕書。從宋代起,以泉州為中心閩南地區的人也開始普遍嚼食。明代皇室沒有吃檳榔習慣的記載,到了清代,皇帝對檳榔的興趣忽然大增。嘉慶帝在奏摺上批示:「惟檳榔一項,朕時常服用」,其他皇帝也有賞賜臣下檳榔荷包等物的記載。《紅樓夢》等小說中對於檳榔的諸多描寫,也足以說明當時嚼食風氣之盛。
為什麼吃檳榔
書中提出,檳榔在古代中國文化中有「四副面孔」,一是中藥,以其驅蟲、止痛效果被列為四大南藥之首;二是佛教供養物;三是士紳心目中的忠貞不貳形象;四是民間的「定情物」。這四種形象實際上也構成了人們嚼食檳榔的動因。
關於檳榔文化屬性的記載最早見於三國時期的《南中八郡志》:「檳榔,大如棗,色青,似蓮子。彼人以為貴異,婚族好客,輒先逞此物;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這就說明當時的嶺南人在待客還是結婚時都必須奉上檳榔,不然就被認為是關係破裂的象徵。作者認為,從司馬相如的「仁頻」到楊孚的「檳榔」,說明檳榔進入了文化體系,因為「賓郎」正有款待客人之義。有意思的是,全世界普遍嚼食檳榔的地方都強調此物的禮俗意義。比如,越南人認為檳榔和蔞葉的搭配意味着「夫妻之義、兄弟之情」的家庭倫理;馬來人婚禮中男方必須送給女方檳榔再由女方分送來賓。20世紀初,廣東東莞婚禮上也有男方向女方贈送檳榔的習俗。到了魏晉時期,士人發現檳榔「調直亭亭」「千萬若一」「森秀無柯」,於是被賦予了忠貞不貳的寓意。這使得檳榔成為騷人墨客經常使用的意象,蘇軾的《詠檳榔》《食檳榔》即為例證。漸漸地,這種品格象徵又從政治堅貞轉化為愛情忠貞,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就說「女子既受檳榔,則終身弗貳」。
推動檳榔流行的還有宗教和醫藥的因素。在印度,檳榔是佛教的重要供養物。南北朝時,佛教在中國獲得很大發展,檳榔也作為禮佛齋僧的重要物品廣為使用。從醫藥方面看,東漢張仲景的《雜療方》和李當之的《藥錄》裏已經提到了檳榔。到了東晉時期,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有五方用到檳榔,陶弘景在《名醫別錄》裏首次對檳榔做出了性味藥性的歸納性判斷:「檳榔,味辛,溫,無毒。主消穀,逐水,除痰,殺三蟲,去伏屍,治寸白」,這一論斷一直為中醫藥各家所沿用,特別是檳榔的驅蟲和對抗瘟疫的作用,受到廣泛認可和使用。檳榔在醫藥體系中「深度植入」無疑使人們對檳榔的認識進一步加深,並內化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沒有迴避檳榔對健康特別是口腔疾病的負面影響,對其成癮性作出了客觀理性的分析。總之,本書堪稱一份檳榔「指南」,雖採取了通俗的寫作手法,文史互證,娓娓道來,卻建立在扎實嚴謹的學術研究基礎之上。作者在書的最後專闢《文獻回顧》,梳理和反思檳榔研究的中外學術史,特別是對中國人類學界從20世紀20年代楊成志、榮媛等的研究以來,中國學者的檳榔研究取徑和範式進行了分析,為對這一論題有興趣的讀者提供了進一步探究的參考。因此,即便你對嚼檳榔沒有興趣,也不妨讀一讀《一嚼兩千年》,享受從細微處出發探究文明文化奧秘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