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解惑】馬上琵琶聲 催戰抑催飲？
承接上期專欄，本篇繼續導讀王翰著名的邊塞組詩《涼州詞（其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此詩表面看來並不複雜，但當中不少問題，其實一直存在歧解。例如這首詩寫的時間，到底是出征前還是凱旋後？彈奏琵琶到底是催促飲酒，還是催促出行？全詩旨在表現將士豁達的精神，抑或悲涼的心境？凡此種種問題，歷來聚訟紛紜，向無定解。
先回顧首句「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與「夜光杯」，同為西域特產，旨在點出邊塞背景。「美」字既形容葡萄酒，亦修飾夜光杯，暗示持杯者手握珍貴之物，細意玩味之情。
就在將士「欲飲」杯中物之際，琵琶聲從馬上傳來，頗予人催迫之感。問題是，琵琶聲是來催人出征，抑或催人飲酒呢？如果是前者，琵琶其實是軍樂演奏，而葡萄酒則是將士出行前的壯膽酒；若然是後者，琵琶便可能是助興的宴樂，詩人描寫的當是凱旋後的慶功酒宴。
就學林所見，似乎不少人認同前說，以為琵琶是用來催促征行的軍樂。考其所述理據，大旨有二：（一）將「欲飲而催」解為催戰，氣氛由歡愉急轉為緊張激昂，感情突然轉折，具有強烈的藝術效果；（二）琵琶聲由「馬上」傳來，顯然不是出自習慣在帳幕內助興的樂師所為，而應是由騎着馬的軍樂隊所演奏，屬於軍旅之樂。惟相關說法，似是而非，頗有臆論。
無疑，軍樂向來有不少是騎在馬上演奏的，《舊唐書·音樂志》亦云：「北狄樂，其可知者鮮卑、吐谷渾、部落稽三國，皆馬上樂也。鼓吹本軍旅之音，馬上奏之。故自漢以來，北狄樂總歸鼓吹署。」劉熙《釋名·釋樂器》曰：「批把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琵琶既是「馬上所鼓」，可見它本來就是在馬上演奏的樂器，但樂聲是否在馬上傳出，與其是否屬於軍樂，實無必然關係。
唐代軍樂 未見琵琶
考乎唐代軍樂，主要由太常寺下的鼓吹署管轄，而鼓舞征行的軍樂，亦主要是鼓吹類樂器，以其音色宏闊、方便攜帶之故。至於琵琶，並未見有戰事中發行軍號之例。根據《冊府元龜·帝王部·宴享第二》記載，唐朝自玄宗起設立「太常四部樂」，對音樂的性質與禮儀有嚴格的體制要求。相關詳情，《唐書》中的〈音樂志〉、〈禮樂志〉均無直接記載，學者考訂的見解亦存在分歧，暫未有定論。然而，唐貞元年間，南詔國王異牟尋曾派遣龐大使團到達長安，為唐王朝進獻上一場樂舞劇《南詔奉聖樂》，其曲目與禮儀則於演出結束後被留在宮中，經「太常工人」傳習演奏，從此成為唐朝十四部國樂之一。諸家均認同，要考訂唐代四部樂，應以南詔所獻之樂的分類為主要依據。有關《南詔奉聖樂》的音樂形制，《新唐書·南蠻傳下》有詳細紀錄，其文曰：
貞元中，王雍羌聞南詔歸唐，有內附心，異牟尋遣使楊加明詣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請獻夷中歌曲，且令驃國進樂人。於是皋作《南詔奉聖樂》，用正律黃鐘之均。
凡樂三十，工百九十六人，分四部：一、龜茲部，二、大鼓部，三、胡部，四、軍樂部。「龜茲部」，有羯鼓、揩鼓、腰鼓、雞婁鼓、短笛、大小觱篥、拍板，皆八；長短簫、橫笛、方響、大銅鈸、貝，皆四。凡工八十八人，分四列，屬舞筵四隅，以合節鼓。「大鼓部」，以四為列，凡二十四，居龜茲部前。「胡部」，有箏、大小箜篌、五弦琵琶、笙、橫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觱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屬舞筵之隅，以導歌詠。「軍樂部」，金饒、金鐸，皆二；掆鼓、金鉦，皆四。鉦、鼓，金飾蓋，垂流蘇。工十二人，服南詔服，立《壁四門》舞筵四隅，節拜合樂。
據此，琵琶乃屬「舞筵之隅，以導歌詠」的「胡部」音樂，而並非屬於「軍樂部」，諸家以其為催戰之軍樂，恐未必然。
綜上所述，王翰《涼州詞（其一）》中所述的琵琶聲，似非指催人出征的軍樂，而當為催人飲酒的宴會之樂。相關佐證，還可參考其他唐詩中的紀錄，惟篇幅所限，下回再續。
◆ 謝向榮博士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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