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從復興崑曲到細說紅樓


  圖:白先勇3月27日在香港中文大學善衡書院接受傳媒訪問\大公報記者謝敏嫻攝

  □李歐梵說白先勇一生做着三個「夢」:《台北人》的文學夢、《牡丹亭》的崑曲夢、父親的民國夢。其實,還有一個:說不盡的《紅樓夢》。從小學五、六年級初讀《紅樓夢》,到後來在美國中英文講授二十多年,再到二○一四年以七十七歲之齡回台灣大學開講。他搖身一變,成了一位說書人,按章回講故事,雖進度迂緩,卻逐一鈎沉小說的情理與藝術。他還告訴學生,人生就是一座大觀園,「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興衰榮辱,鏡花水月。\大公報記者 管樂 謝敏嫻

  三月二十七日下午,香港中文大學善衡書院舉辦的「白先勇導賞紅樓夢」公開講座即將開始。白先勇在熱情地與大家打招呼。「你是《大公報》的呀,我和你們做過多次採訪了。」甫見面,他即主動與記者握手。一身棕色的對襟上裝,臉頰緋紅,說起話來不緊不慢,聲音軟軟的。訪問時,如果答案很確定,他會說「對」,聲音好像在空中打了個對鈎,拖着長長的尾音,飄然中透着股書香氣、靈動氣。倘若怡紅公子未出家,芳華老去時,大抵就是這個模樣吧。

  視《紅樓夢》為「天書」

  白先勇在美國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任職二十九年,教了二十多年的《紅樓夢》導讀課程。一九九四年,他決定提前退休,不再教書。之後,白先勇奔走於崑曲的推廣,製作了青春版《牡丹亭》,投入心血收集與父親有關的民國史並出版了《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兩部著作。然而,偶然一次,台灣大學教授張淑香對他說,現在學生很少有耐性可以把《紅樓夢》從頭到尾看完,「你應該在台大教《紅樓夢》」。這一番話觸動了白先勇的使命感。

  二○一四年,他在母校台灣大學開課講授《紅樓夢》,一講就是三個學期。《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台灣時報出版,二○一六年七月),收錄的就是他講課的精華,合共三冊約六十萬字。

  在書的序言中,他寫道:「《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白先勇認為,天下只有兩種人:讀過《紅樓夢》的和沒讀過《紅樓夢》的,而且「念過《紅樓夢》、而且念通《紅樓夢》的人,對於中國人的哲學,中國人處世的道理,以及中國人的文字藝術,和完全沒有念過《紅樓夢》的人相比,是會有差距的」。

  體悟入世與出世

  白先勇初識《紅樓夢》始於六、七歲時。堂姐們收集來的「美麗牌香煙」包裝盒上有各種各樣的插畫,其中就有《紅樓夢》的人物。「那時我就知道《紅樓夢》這本書」,白先勇說,「之後我得肺病,四年多一直閉門休養,在上海的家中常聽《紅樓夢》廣播劇,雖然還沒看過書,故事都知道,五、六年級便開始看,從此再沒離開它。」

  從幼年時的似懂非懂,到不時翻讀,悟出新的感觸,再隨着年齡增長、閱歷漸深,白先勇逐漸體會到故事裏的奧義旨趣。《紅樓夢》成了他的枕邊書,這一讀就讀了一輩子。每個階段都能讀出不同的人生啟悟。

  《紅樓夢》不止寫大觀園裏的男歡女愛,在哲學思想方面,白先勇認為,它將「儒、佛與道,所涉及的入世與出世的糾結,以最具體、最動人的人生故事呈現出來,這是《紅樓夢》偉大的地方」。

  賈政與賈寶玉的父子關係是儒家與佛道之間的衝突,賈政代表社會人,儒家思想的理性現實,強調社會秩序和人為規範;賈寶玉是自然人,放浪於形骸之外,追求道家的浮生若夢,賈政與寶玉的衝突代表了入世與出世兩種人生態度之迥異。小說中,頑石因動心而入凡間,經歷塵世貪嗔痴愛,幡然醒悟色即是空,於是成道解脫。結尾處,寶玉身披大紅斗篷,雙手合十拜別父親,決然出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父子間的和解,猶如道家與佛家完成了對話。至此,「頑石歷劫」儼然一則寓言,對應出人的一生變化:年輕時是儒家,考進好學校、選擇好職業,意氣風發、積極入世;到了中年難免遇到挫折和打擊,便偏向退隱的道家思想;晚年看開一切、返璞歸真便是佛家的境界。

  重解讀藝術技巧

  不是「紅學家」也非「曹學家」,白先勇坦誠自己只是從小說家的角度去解讀《紅樓夢》中的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等藝術技巧。

  「曹雪芹是不世出的天才,他成長在十八世紀的乾隆時代,那正是中國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期,曹雪芹繼承了中國文學詩詞歌賦、小說戲劇的大傳統,但他在《紅樓夢》中卻能樣樣推陳出新,以他藝術家的極度敏感,譜下對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一闋史詩式、千古絕唱的輓歌。」在白先勇看來,曹雪芹絕妙的小說技藝,最是在其寫實層面,《紅樓夢》猶如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張氏細膩描摹汴京,曹氏則一筆一畫勾勒盛世貴族家庭。

  白先勇認為,曹雪芹第一流的寫實功夫與其人生經歷密不可分。系出名門,曾祖母為康熙的奶媽,祖父曹寅深得康熙寵幸。康熙南巡六次,四次由曹家接駕,曹雪芹親身經歷接待的大陣仗、大架勢,書中以元春回大觀園省親情景再現。貴族階級的吃喝玩樂、言行舉止都通過曹雪芹用精確的語言記錄下來。雍正即位後,曹府被抄家,家庭經歷大起大落,彼時曹雪芹大約十三、四歲。只有親歷過繁盛之人才寫得出賈府裏的富庶榮華。然而,好比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道出唐朝沒落,曹雪芹並不止於寫賈府的榮枯,更暗示曹家興旺,感慨清代的盛衰,將《紅樓夢》的價值又推高一層。

  推「程乙本」促重印

  談起《紅樓夢》的眾多抄本,白先勇推崇由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上海亞東圖書館印行的「程乙本」,而非在內地廣受紅學家肯定的「庚辰本」。早前在美國教書期間,白先勇主要使用一九八三年台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啟功、唐敏註釋的《紅樓夢》,該書即以「程乙本」為底本。然而此書在二○○四年斷版,以致白先勇在台灣大學開課教授《紅樓夢》導讀,改用台北里仁書局出版的「庚辰本」,由紅學家馮其庸等人校註,這是他第一次採用「庚辰本」作為教科書,便藉機把里仁版「庚辰本」與桂冠版「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發現「庚辰本」其實隱藏了不少問題。例如,桂冠出版的「程乙本」將尤三姐描繪成一位貞烈女子,不慕權貴,指斥痛罵浪蕩子賈珍、賈璉,然而「庚辰本」卻將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誤解了作者的企圖。

  趁着這次新書的出版,白先勇還促成了台灣時報出版公司印製已斷版的「程乙本」,內地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亦將出版。

  中文「情」字最傳神

  除了《紅樓夢》,對白先勇寫作影響最大的還有《牡丹亭》。明代戲曲家湯顯祖譜寫了東方愛情故事《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的靈魂是「情」,這種「情」超越了生死,感動了天地,打破了禮教。到《紅樓夢》,以神話「女媧補天」開篇,女媧以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補天,剩一塊沒用,在青梗峯下,慢慢地生了根。「青梗」的諧音即是「情根」,這塊石頭的使命更大,它要在人間補情天,所以賈寶玉到了太虛幻境看到「孽海情天」四個字,情天難補,他便墜入紅塵裏歷盡情劫。於白先勇看來,《紅樓夢》是「情」的集大成者。英文love、passion、feelings等等,這些詞都不及中文一個「情」字,「它或許是一種原始的力量吧」。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牡丹亭》與《紅樓夢》的慈與悲,如潺潺流水般滲入到白先勇的創作中。短篇小說集《台北人》裏的《永遠的尹雪艷》、《一把青》、《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以及《遊園驚夢》等,白先勇無不是將自己的悲憫之心投射到筆下的人、事、物中─他塑造的人物大多際遇今非昔比,嘗遍命運無常。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每個人物的一生都如一折戲,也曾姹紫嫣紅,最終卻逃不過掙扎頹靡、草草了了的收場。

  攜崑曲走遍世界

  《紅樓夢》是白先勇最看重的一本書,崑曲是他最喜愛的一種藝術表現形式。「上天讓我結緣這兩本書,我必須為它們做一些事。」

  二○○一年,崑曲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後,白先勇更親力親為,致力於崑曲的復興與推廣,聯合內地及港台地區的藝術家共同製作了青春版《牡丹亭》。青春版《牡丹亭》自二○○四年首演至今,累計演出二百九十餘場,直接進場觀眾達六十萬人次,其中還包括八十五場校園演出,四次進入北京大學。憶起當時的盛況,白先勇感嘆:「《牡丹亭》節奏慢,又以全本演出,三天九個小時,不容易看完。然而每次演出都吸引了大量的年輕觀眾,演出結束後觀眾站立報以最熱烈的鼓掌。」他認為,這就是年輕人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與共鳴。

  白先勇還將青春版《牡丹亭》帶到美國巡演。在加州大學四個校區演出時,他坦言當時很害怕美國觀眾對於中國戲曲的了解止於京劇,沒聽過或難以理解崑曲,甚至害怕觀眾會半途離席,擔心「丟架」,然而事實證明這些擔心是多餘的,美國觀眾反應之熱烈讓他深深感受到一項藝術的美學達到一定高度,是可以超越文化和語言的。

  對於《紅樓夢》改編為表演藝術,他亦充滿期待:「如果能改編為崑曲一定很美,但也很難,因為小說篇幅浩大,人物關係極其複雜,但書中的抒情片段、愛情神話很適合改為崑曲,清朝已經有好幾個崑曲的本子。」

  冀中國式文藝復興

  《紅樓夢》中,曹雪芹用「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將賈府整個家族的衰落乃至時代文化的崩潰寫得躍然紙上。

  如今,談起中國傳統文化的境遇,白先勇還是會先搖搖頭:「『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政策一向重理工輕人文,尤其偏廢中國傳統文化課程,造成學生文化認同混淆,人文素養低落」,崑曲的音樂雖然很美,但很少有音樂學院專門開設課程研究崑曲之美。「英國人說自己有莎士比亞,意大利就是文藝復興,法國即便亡國幾次,但對文化的優越感、認同感依然很高」,白先勇表示,「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我們有很高的文化成就,更應找回文化自信。」他相信,二十一世紀會實現一次中國式的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