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香港/看不見的城市\方 元
在古代的神話故事中常有這樣的情節：主角從地面的一處鑽入地下，數分鐘後在幾公里外的另一處從地下鑽出來。這個具有神奇本領的主角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在今天，這種在地下穿行的事，每個普通人都可以做到，而且不需要任何咒語或神器相助，只需要一張地鐵車票就能辦到。
在報刊上經常有文章介紹香港的景點，有人講「叮叮」電車，有人講「天星」小輪，但很少有人講地鐵，也很少有人會把地鐵視為「景點」。這是為什麼？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它建在地下深處，是「看不見的城市」。所以，我們不妨借用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那本著名小說的標題來講一講香港的地鐵。
在小說中，當馬可波羅（Marco Polo）手舞足蹈地向元朝皇帝講述他在旅行中看到的那些城市和奇跡時，忽必烈皇帝冷靜地指出：「當一座城市讓人感到喜悅時，不是因為它有七個或七十個奇跡，而是因為它能解答你的一個問題。」
在卡爾維諾的小說出版七年後，香港開通了它的第一條地鐵線。就像忽必烈在七百多年前希望的那樣，地鐵既是一個工程奇跡，也解答了城市發展的一個重要問題。
今年是香港地鐵通車四十五周年。香港最先建成的三條地鐵路線是觀塘綫、荃灣綫及港島綫，分別於一九七九年、一九八二年及一九八五年通車。它們是香港第一代的地鐵。隨着經濟的發展和人口的增長，鐵路線不斷擴展伸延，發展至今共有九條線，約有一百個車站。
說到香港地鐵，不能不講一下它的設計者──香港地鐵公司的第一任總建築師羅蘭·鮑勒第（Roland Paoletti）。他為地鐵的線路規劃、車站設計和藝術風格奠定了基礎。地鐵早期的三條線路即是在他的領導下建成的。
從鮑勒第的姓名上，讀者可能已猜出他不是英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沒錯，他是馬可波羅和卡爾維諾的同胞，是意大利人的後裔。一九三一年鮑勒第在倫敦出生，一九四八年考入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建築系。畢業後，雖然事業並非一帆風順，但他遇到了兩位傑出的、對他的事業有深遠影響的建築師。他先在著名的英國建築師司潘斯（Basil Spence）的事務所工作了一年，然後回到意大利，去威尼斯建築大學讀研究生課程。幾年後，司潘斯給鮑勒第提供了一個好機會──讓他在著名的意大利建築師奈爾維（Pier Nervi）的手下工作。
司潘斯和奈爾維都善於運用混凝土的材料特性做設計，以粗獷主義的建築風格而聞名。鮑勒第深受他們的影響。特別是奈爾維，他把建築師、土木工程師和承建商的角色合為一體，使藝術、技術和工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這不僅能控制造價，而且能創造出偉大的建築。當鮑勒第在一九七五年加入香港地鐵公司時，他從奈爾維那裏學到的知識和經驗有了用武之地。
不過，鮑勒第很快就發現，緊絀的工程預算不可能讓他在藝術創作上大展拳腳。為了降低建築造價，車站的內外裝修一切從簡。有人調侃說，主持地鐵車站設計的人不是建築師，而是會計師。這既是吐槽，也有一部分是事實，因為香港地鐵公司的話事人──主席李敦（Wilfrid Newton）確實是會計師出身。所以，你可以說地鐵車站的建築風格是粗獷主義或功能主義，也可以說它是被工程造價逼出來的「經濟實用主義」。
在低成本的制約下，儘管一切從簡，但建築師和設計師並非無事可做，並非沒有任何藝術創作的空間。例如，車站內的牆角、柱子的四角都不是直角，而是做成圓弧，既減少了工業化建築的生硬感，也呼應了列車的流線型外形。
最出彩的設計是車站的用色，大膽而實惠，既有功能性，又有藝術性。當乘客在地面上乘車時，可以通過房屋、樹木等環境參照物來識別目的地。但在地底下乘車時，所有的車站環境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除了車站的名稱之外，沒有明顯的、易於識別的參照物。因此，顏色便成為乘客識別不同地點的重要參照物。這就是顏色的實用功能。
在藝術上，鮑勒第毫不忌諱地使用純色、單色，以及調色盤上的所有顏色。例如，中環站採用了飽滿的紅色，而且整個車站從頭紅到腳。這種做法在現代建築中是少見的，在其他城市的地鐵車站也沒有先例。然而，在香港這不是問題，因為中國的古典建築就是色彩的讚歌。對於鮑勒第來說，在使用彩色馬賽克方面，意大利建築有長期的歷史和傳統，所以他有足夠的底氣和信心。
儘管香港地鐵在設計上是以倫敦為藍本，但香港本地文化的特色舉目可見，例如本地設計師創作的港鐵公司的標誌、中英雙語的站名和告示牌，以及特別設計的「港鐵宋體字」。當然，最有中國文化特色的部分是牆壁上用傳統書法寫的站名。這是車站裝飾設計的畫龍點睛之筆。飛舞的草書像是中國傳統戲劇中的舞蹈，給刻板的標準化工業空間增添了活躍的人性化藝術氣氛。這不是很好的打卡景點麼？
隨着香港經濟的發展，地鐵線不斷地伸展，新車站不斷地出現，車站的裝修標準也不斷地提高。玻璃、金屬板等新型的材料不僅用於新車站，也用在老車站，並逐漸地替換原有的馬賽克。雖然這是進步，但從歷史文化保育的角度看，我認為應從第一代的三十七座車站中選出幾座有代表性的老站，保留原有的裝修形式和風格，讓這個香港故事可以流傳下去。
在世界地鐵大家族中，香港算是年輕的一員。它既不是最老的，也不是最大的，更不是最豪華的，但它勝在以其獨特的風格而自成一派。事實上，地鐵是香港的一個最好的品牌。它的準時率、安全性、整潔程度和優質服務在世界上名列前茅，其成功的運營模式和管理經驗已成為世界其他城市學習的範例。
卡爾維諾認為，「看不見的城市」不是因為人眼不能看到，而是因為我們心不在焉，才會對它視而不見。所以，當你走進地鐵車站時，如果留心看一看，你將對地鐵和這個城市有新鮮的發現和更多的認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