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風物談/讀曹操\胡竹峰

  二十幾年,那本薄薄的《曹操集》不知道讀了多少遍。都說子建八斗文才,我偏偏沒那麼喜歡,和《龜雖壽》《短歌行》《觀滄海》相比,《洛神賦》《幽思賦》顯得消散有餘,凝端不足。

  建安人物,尤愛曹操。曹丕斯文有餘,胸襟不足;曹植風流有餘,氣度不足。讀曹操讓人感動,心底會生出一種肅穆與莊嚴。

  前人說曹操文武並施,領軍三十餘年,手中總是離不開書,白天對將士兵丁講武策,夜裏則一個人作些經傳遐思。史書還說他登高必歌賦,登高不過閒情,歌賦亦閒情。英雄骨裏的斯文,總有日月昭昭立於天地的氣度。劉邦一介武夫,能寫出「大風起兮雲飛揚」的好句子,洪武朱元璋的幾篇文章,也遠非文士粉飾之筆墨所能望其項背。

  總覺得曹操每一首詩都好像是橫槊賦出一般。橫握長矛而賦詩的人,古往今來也只有他一人吧。槊,類似矛,其身更長。橫槊的氣概比橫刀立馬彎弓拔劍還要大,到底是因為那一支槊,縱橫天下過──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

  魏晉六朝文字,大多有悲涼有溫情,也都各自大氣各自磅礴。然諸賢行文難免偶爾晦澀,辭章崎嶇了一些,沒有人像曹操那樣雄渾那樣樸直──看得見「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悲慘,且不失「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的抱負,更有「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志向。

  帝王詩中,曹丕、楊廣、李煜三人各自成峰。可惜曹丕短壽,楊廣氣窄,李煜命蹇。少年時候,把玩後主的詞,如今年歲開始大了一些,那詞風奢華,與曹操相比,少了慷慨,哪怕是國破的吟唱,亦無切膚之力。

  當年曹操作出的詩文應該不少,到底年代久遠,散佚太多。《曹操集》中寥寥幾首,卻字字有大國重器之美。而那些令、表,也常有可觀的地方。《誅袁譚令》真決絕:「敢哭之者,戮及妻子。」到底梟雄。《與孫權書》振振有詞:「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到底狡辯。

  建安十五年,北方大業已定,孫權、劉備聯盟相抗,抨擊曹操託名漢相,實為漢賊,欲廢漢自立。五十六歲的曹操正圖謀統一,作《述志令》表明本志心跡,以對謗議。這篇文章文辭雄健,排闥縱橫,多可玩味,字裏行間看得真與詐,例舉先人,頗能自圓其說,顧盼生雄而又謙謙作令人莞爾,真真光明磊落,哪裏會是戲劇舞台上那個擠眉弄眼的白鼻子小人。

  曹操的令斬釘截鐵,並非權勢在上,而是其中言辭之力──

  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

  今清時,但當盡忠於國,效力王事。雖私結好於他人,用千匹絹、萬石谷,猶無所益。

  《戒飲山水令》說:「凡山水甚強寒,飲之皆令人痢。」《與諸葛亮書》只有短短十一個字:「今奉雞舌香五斤,以表微意。」字裏皆有好情致,有人情之美。

  求賢令靈活,不拘一格:有德之人,不一定能作為,有作為的人,不一定品行好。陳平並不厚德,蘇秦豈是守信之人?但陳平為劉邦平定漢朝王業,蘇秦援救弱小的燕國。由此說來,對有缺點的人,不能廢棄不用。明白此道,士人自當錄用提拔,政事也不得荒廢。

  《蒿裏行》悲憫入骨,《短歌行》抱負四海,《寒食明罰令》《劫質並擊令》足夠遠慮,《祀故太尉橋玄文》風趣,通篇情真意切,後世多少小品與其遙遙相望。史書說曹操一生少機警,老變詐。機警是小道,老變詐則更合乎魏武的山海胸襟。

  曹操暮年,常常中夜半覺,感覺不佳,飲粥汗出,服當歸湯安神。英雄老邁,也離不開藥石,時間真是饒不過任何人。前人譏誚他遺令中分香賣履,末了還是小家子氣。英雄的不捨憐惜,兒女情長,越發襯得英雄氣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