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空間】詩歌的門道與熱鬧
劉克定
清代史學家趙翼長於以詩論詩,如「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趙翼,字雲崧,晚號三半老人,江蘇陽湖(今常州市)人。與袁枚、張問陶並稱清代性靈派三大家。
有的人認為,時代發展很快,知識更新的周期正在縮短,不能老供着幾個「祖師爺」而覆蓋新生力量,應該是「各領風騷沒幾年」才對。另一種意見則認為,論文學藝術,若是「沒幾年」風騷,那就算不得上乘之作。藝術的成敗主要是靠時間來檢驗,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乃至明清小說等之所以久傳不衰,就是因為藝術生命不朽,持此論者,認為「應領風騷多幾年」才有道理。這兩種意見從兩個不同的角度理解趙翼的詩,我以為都沒錯,兩家之言我都贊成。
幾十年後的今天,偶又讀到趙翼另一首論詩之詩:「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這首詩就更深一層。趙翼看到了世間萬物的發展變化,即使能透支「新意」,到一千年後來讀,還是會「不新鮮」的,不可能永遠「保鮮」。這就把問題說得很清楚了,即使作為文學藝術,也不會永遠不朽,到了千萬年以後,會有更出色的作品問世。趙翼的理論,氣魄宏大,獨具隻眼,令人嘆服。從道理上講,他是對的,發展是硬規律,「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不過,若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就得加進兩個前提:如何造就新的「才人」去「各領風騷數百年」?「天工人巧日爭新」的局面靠什麼來保證?
趙翼所說的,不可能是太虛幻境。詩人、藝術家首先是勞作者,勞作中生出生動的詩句、優美的天籟,鑄成詩的靈魂,修煉出偉大的人格,於是成就為詩人、藝術家。這個「恩賜」得感謝勞作,感謝土地,感謝太陽和河流,甚至感謝對他們而言磨煉了人格的貧困。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現在很多人喜歡講「市場經濟」,所謂「市場經濟」,在很多領域,尤其在意識形態、文化傳統、人際關係領域,是沒有「表率」價值的。如果用商人的思維方式來進行創作甚至成名,那就會是緣木求魚。魯迅說:「『雅』是要地位,也要錢,古今並不兩樣的,但古代的買雅,自然比現在便宜;辦法也並不兩樣,書要擺在書架上,或者拋幾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擺在桌子上,但算盤卻要收在抽屜裏,或者最好是在肚子裏。」(《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
李白、杜甫當初並未夢想「提高知名度」,並且「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韓愈)。其「名」之所成,積歷史與造化之功,非一日之寒,其成名的歷程,並非把金錢、功名高供在上。純功利性的寫作,還談得上什麼「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就是成就詩人的前提。這當然是指真正意義上的詩人。
寫詩不易。希臘的盲詩人荷馬說詩是「生着翅膀的語言」,還說「詩是純粹的眼淚」。這位著名的行吟詩人的話說明:詩是用眼淚書寫的。中國的詩歌特別是古詩詞,除了情感還有格律。一首詩寫出來,要反覆推敲,輾轉竟日,一點不能疏忽,「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鬚」,誠非易事。一首好詩,能體現作者的人品風格,「太白做人飄逸,所以詩飄逸,子美做人沉着,所以詩亦沉着」(王維語)。這就說明李杜詩歌至今還在「領風騷」。
但嚴羽在「滄浪」卻批評,凡詩均以李杜為圭臬,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托足權門,生就一雙勢利眼,也不是作詩的法門,此說與趙翼偶合。
可是現在的文壇新秀,真正有自己的「飄逸」或「沉着」風格的,並不很多,報紙網絡上走紅,並不見得能領風騷多幾年。「有怎麼樣的人,就有怎麼樣的思想。假如他們生來是庸俗的,那麼便是天才也會經由他們的靈魂而變得庸俗;而英雄扭斷鐵索時解放的呼聲,也等於替以後的幾代簽下了賣身契。」(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這話真是值得深長思之。這麼一理解,有一些新的認識,即只有不斷進取,才能創新,才能造就出才人。但話說回來,這麼說說容易,躬行就難,倘「代聖賢立言」,就不能這樣看問題。現在仍然還有「桃花洞口,非漁郎可以問津」的單位,對人才的脫穎而出,絕少趙翼的見識。那就只有用趙翼的另一首詩奉送給他:「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詩裏說,矮子看戲,看不到台上演的啥,只能隨人議論,人云亦云。戲劇諺語裏有一句「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七十二行,包括詩詞歌賦,也是如此,有看門道的內行,也有看熱鬧的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