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見/把字寫成畫的筆\蘇昕仁
日本書法家石川九楊(Kyuyo Ishikawa)今年有作品在香港展出,現已七十九歲,一九四五年他出生於日本中部的福井。據工作人員介紹,這是他們多年來首次將石川的作品帶出日本,石川的個展絕大多數都在東京、京都、名古屋、伊丹等地舉辦。石川九楊曾在多家日本高校任教,是京都精華大學榮休教授,本身是一位書法史家,出版《書法的終結》、《日本書法史》等學術專著,也包含已譯作中文的《寫給大家的中國書法史》。
與此同時,他還是前衛的書法藝術家,把書法帶進更為廣闊活躍的當代藝術之中。比如《日常動詞》(一九七六),用的不僅是墨,還用顏料着色,落在和畫箋上。而且他對於書法的思考經常不是以字為單位,而是以話語為單位。他宣稱書法「不只是單純把字寫下來,而是要把『話語』(words)寫出來」,這些動詞匯聚一堂,以不同風格的筆觸、筆法,呈現出整體上像繪畫一般的視覺衝擊,甚至接近某種動物的形象,而它們又是與書法家乃至觀眾對於話語的感受、聯想連結在一起。
這次展出的作品中有一件與中國文化聯繫緊密,那便是《李賀詩〈感諷五首·其三〉》(一九九二)。李賀這五首詩都是針砭時弊之作,其中第三首不直接寫外部事件,而是處理死葬。詩中寫道終南山上一排排的墳墓即將入葬新亡人,這些死去的幽魂在秋風蕭瑟之下凋零,在幽暗的山間只有搖曳的行道樹、明月的微光為它們送行。所以詩一開首即寫出「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之嘆。自古以來寫同一座終南山的詩並不在少數,可李賀這裏寫的既出於日常見聞感受,也是寫自己的心境,止不住的悲涼猶如鬼雨,澆透了他心頭這片荒地。而石川這個作品總共是一組十件,看這組作品時是看不到文字的,十件被擺到一起時,有如連綿起伏的山脈,好像看得見隨風傾伏的密林,山谷間升起的一輪月,重巒疊嶂的山勢,以及山的內部重重幽暗。乍看之下我們只當作品是水墨畫,但其實整組作品,都是藝術家反覆「抄寫」李賀的詩「寫」出來的。
看這組作品令人大受感動,不單是其內容,且關鍵是書寫的過程,從筆鋒落在紙面的墨汁不正是鬼雨嗎?不正是深夜裏千岩萬壑那般龐大的幽暗,不正是壓在詩人心頭的塊壘?書法家雖然在抄寫,可把一個個字寫下來的過程中,由心及手的牽拉,筆與紙的摩擦,墨汁的蔓延,不是簡單地傳遞一個字的意思、一個文本的信息,而是要把豐富的情緒、複雜的感受攤開給我們看。
石川在受訪中也特別強調書寫的過程:「就像聲音使空氣振動一樣,書寫也是,通過與紙張的接觸摩擦,筆尖會隨之顫動並前進,就像千足蟲的腳一樣,就像這樣,在紙上匍匐前進。隨着筆尖的前進所產生的深度、速度、角度……這些是數之不盡的,我稱之為『筆蝕』(Taction),被筆侵蝕的意思,這種侵蝕代表一種無限、無盡、無數的可能性。」書寫一方面在他看來是很簡單、很快樂的事,但與此同時書寫的過程由其筆觸生成的畫,以及傳遞出來的藝術家的聯想和感動,又令人感知寫作每一筆的力度、着墨、角度、節奏的複雜性,按石川的話說,「寫一筆都是與未知的相遇」。
石川對書法的理解也頗有意思,在他的想像當中,每一個文字都是立體的,一筆一畫是在雕刻出這個字,但為什麼書法經常是用黑色的墨汁呢?因為為它表現的是影子,因此也就有淡墨和濃墨來配合,打造文字的立體感。寫字對他來說,確是一種視覺藝術的體驗。很多中國人都是從小在米字格子紙上練習書法,講究的除了筆畫筆順,當然還有結構和體態,但學習的方法主要還是臨摹,學到了一定的文化學養,可經常忽略文字本身帶來的感動。日子久了,因應個人的偏差和習性,才會從別人的手法裏長出自己的風貌來。書法藝術畢竟是從心出發、從自己出發的。寫作者如是,觀者也不例外。要看懂石川的作品,免不了做一些功課,但更主要是去體驗、去感受,把那些在一起遊走的字當成是從自己筆下寫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