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事/咸陽宿草幾回秋(下)\徐成

  父親買菜除了按時令外,也看我們這幫食客的回饋。只要是大家讚賞的食材,他就會一直買。有時候我會不耐煩地告訴他,這道菜我吃厭了,他才終於不再買了。現在想來,這其實是不善溝通的父親對我們的愛意,而當時我只覺得老爸怎麼這麼沒創意。

  我小學時,姐姐還未離家遠行,舅舅姨媽們和一眾表親也時常來我家吃飯,因此每天開飯都是熱熱鬧鬧的。人多了,菜的式樣自然也多了,即便到後來只有我們三個人了,父親還是每天都會買很多菜,生怕沒有我喜歡吃的菜式。

  父親還是一個喜歡嘗試新奇食材的人。有段時間冰鮮區出現了一種叫做鴉片魚頭的海鮮,一個個魚頭排放在那裏賣,並不見魚身。父親就買了一個回來,母親不知該如何處置,就用單鮑(用鹽稍加醃製後蒸熟)帶魚的方法處理了。沒想到這魚頭皮厚肉嫩,還有膠質,味道竟然不錯。回想起來,這應該是牙鮃魚的頭,「鴉片」乃音訛。遠在嵊州人流行吃蝦蛄前,我們家便開始吃這種怪物了。一開始我覺得牠甚是嚇人,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想買這種怪蟲子回家。一吃才發覺,味道鮮美,與海蝦相比,別有一番風味。

  正因為父親樂於發掘和嘗試新食材,我才能在餐飲業並不發達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小縣城裏嘗到各種各樣的美味。無形中,家庭飲食觀對我的影響便這樣傳承了下來,對於美食的喜愛和挑剔無疑是從小養成的。

  小學五六年級時,我便很少和父親去小菜場了,即使他叫我一起去,我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家裏養了一隻貓,似乎也不再適合養其他小動物了。那玻璃魚缸有一次不小心被石塊碰裂,於是我便徹底放棄了熱帶魚養殖「事業」。

  初中後,青春期到來,我與父親的隔閡也越來越深。父親五十歲時方生我,我們之間的代溝不是一般父子可比的。他不善於溝通,嘴上又常得理不饒人,平日對外張羅人際關係都是母親負責。漸漸地,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甚而常常說不了幾句話便爭吵起來。中學有段時間,母親去深圳姐姐處居住,每日放學回家,除了吃飯洗澡,我都只待在自己房間裏看書聽歌,甚少與父親交流;到了寒暑假便飛去深圳,與父親獨處的時間越發少了。小時候我常圍着父親轉,青春期後反而和母親的感情更好,與父親愈發疏遠了。

  十八歲高考結束後,母親陪我去北京讀書,而父親只是把我送到家門口。從此之後,天南地北,平時連電話都極少打,每次母親打電話來,父親也不會入線閒聊。父親那一代人似乎對於言語上的表達都十分吝嗇,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藏在心底,任誰都無法窺見全貌。大學時每年寒暑假回家,與父親的交流雖也不多,但再無少年時那火藥味,有時候我還會和父親聊聊他年輕時候的事情,關於我從未見過的爺爺和奶奶,關於民國時期的嵊縣等等。讀研之後,假期要實習,回家的時間就更少了。彼時姐姐姐夫都在北京,母親也時常過來小住,而父親卻總不肯遠行。

  二○一二年冬天,我正忙着寫畢業論文和找工作,父親卻因為腦溢血住院了。那段時間筆試面試令我應接不暇,我想着等工作有眉目了再回家看望父親。十二月三日的晚上,我坐在公車上,本想忙裏偷閒與朋友去看個電影,卻突然接到姐姐的電話,她哭着說父親剛才突然病情惡化去世了。

  我急忙下車,冬日的北京夜晚,乾冷異常,還吹着刺骨的寒風。我走在西北邊一條不知名的馬路上,踏着街邊厚厚的落葉,想攔住一輛回家的計程車,卻半日不見一輛空車。我腦海裏一片空白,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終於找到車回到了住處。我訂了第二天最早的班機回家,錯過了見父親最後一面,只能趕去送他最後一程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都沒有哭,我與父親總像隔着一扇門。到家鄉的那天,天色昏暗,烏雲密布,卻未能落下雨來,天公也像憋着一口氣無法暢快吐出。十二月的嵊州濕冷難耐,穿着大衣都感覺到陰冷。到了靈堂,看見眼睛紅腫的母親與姐姐,還有一些久未聯繫的堂親,人群雖熙熙攘攘,氛圍卻悽悽慘慘,然而我依舊沒有哭。穿上孝衣為父親守靈,行走完一套套的儀式,我還是沒有哭。

  第三日是遺體火化的日子。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我父親的棺蓋打開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此一別,便是永不相見了。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多年未流淚的我完全失控,所有的記憶片段全部湧上心頭,每一頁每一幀都如尖刀般刺得我心口發痛。一瞬間,那扇關了好久的門猛然打開,刺眼光芒中是父親遠去的模糊面容漸行漸遠,此生不復相見。

  我們一家人站在火化室外等候,我腦海中如電影放映般閃現出小時候與父親一起去小菜場的場景。那條我們曾一起走過無數次的市心街,如今也大半不復存在,那些熟悉的店面攤頭早已拆毀,現實與記憶一樣漸次模糊。剩下的只有這些瑣碎的片段,偶爾泛上心頭讓人淚眼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