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漫卷》:戀戀「爾濱」 悲憫蒼生\谷中風

  圖:哈爾濱冰雪大世界成為今冬熱門旅遊景點。\新華社
  圖:哈爾濱冰雪大世界成為今冬熱門旅遊景點。\新華社

  近來,「爾濱」火了,全國遊客紛紛前往哈爾濱感受冰天雪地裏的火燙熱情。黑土地的質樸和大都市的洋氣、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致,在這裏交融會通,滲入城市的氣質深層。文學世界裏的哈爾濱同樣是一座魅力之城。作家是城市文學形象的設計師和建築師。對於哈爾濱而言,這位作家是遲子建,正如王蒙說的那樣,「我覺得黑龍江、哈爾濱,有遲子建與沒有遲子建是不同的」。長篇小說《煙火漫卷》讓我們領略了遲子建的哈爾濱。

  《煙火漫卷》開篇即言,「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這部小說勾勒了普通人的偉大史詩。

  普通百姓的偉大史詩

  小說人物眾多,關係錯綜複雜,故事曲折離奇。主人公劉建國,是一位開「愛心護送」車的司機。由於醫患矛盾增加、醫護人員緊缺,這種配備了救護設備的車在當地成了醫院急救車的替代品。跟劉建國一起跑車的人叫黃娥。她帶着兒子雜拌兒從外地來到哈爾濱,是因為聽說了劉建國找孩子的故事,想把兒子託付給劉收養。劉建國找孩子找了幾十年,他要找的是好朋友于大衛的兒子銅錘。當年,于大衛託他把銅錘帶回哈爾濱,不料在火車站銅錘被人偷走。劉建國背負着愧疚,踏上漫漫尋找路。黃娥本來和老公盧木頭在青黛河七碼頭開小客棧,但她天性浪漫,多次出軌,夫妻感情便有了裂隙,終於在一次誤會中盧木頭氣鬱而死,愧疚無比的黃娥決心把兒子託付給好心人後以死贖罪。劉建國在跑車過程中結識了病人翁子安。翁是個事業有成的律師,他舅舅則是豪闊的煤老闆。隨着故事的進展,翁子安愛上了黃娥;雜拌兒則深得于大衛的媳婦謝楚薇的喜愛,儼然把他當作了養子。小說的最後,謎底被揭開,原來翁子安就是當年的銅錘,他「舅舅」從劉建國手中偷走銅錘,是為安慰因為兒子夭折而精神失常的妹妹。

  在這個內涵無比豐富的故事裏,蘊藏了太多值得深思考的主題,比如,人如何對待自己的過錯,世間是否真的存在救贖,寬恕對於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閱讀過程中,我多次假想,如果這個故事出現在梁曉聲、莫言、賈平凹、余華等當代名家筆下,會是什麼樣子,或許更宏大、更神秘、更傳奇、更冷峻。不過,歷史無法假設,小說創作的迷道是作家獨自通行的單行線,遲子建筆下的這個故事更自然,近乎人情而合乎天道。對芸芸大眾的深描是遲子建小說最重要的特色之一。《額爾古納河右岸》裏遊牧民的日常生活,《群山之巔》裏小鎮民眾的遭遇,都讓讀者印象深刻。即便是《偽滿洲國》這樣重大的歷史題材,遲子建也選擇了從普通百姓的生活入手,以近乎「年鑒學派」的風格加以書寫,展現出對歷史和人性的獨特關照。

  遲子建平靜如水的敘述中總是藏着可感的悲憫,她長於刻畫最質樸的善,但也不憚於寫人性中幽暗的東西。小說中的劉建國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卻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他竟然猥褻了一個天真小男孩,給這個孩子造成了一生的傷害。當劉建國的哥哥劉復興把劉建國是日本遺孤的身世秘密告訴于大衛時,老實的于大衛竟也懷疑劉復興此舉動機不純,是為了幫助弟弟擺脫丟失銅錘的負疚而故意編造謊言。遲子建筆下的這部史詩的人性毫光還來自於小說中那些略帶神秘色彩的描寫,比如,盧木頭死後被妻子埋於鷹谷,他的帽子卻被鷹銜着,悄無聲息地來到哈爾濱,在妻子眼前重現,死者的靈魂以這樣的方式「重回人間」,為最普通的凡人接通了冥冥上蒼,似乎喻示着思念裏的永生,而這不正是人性裏最不可磨滅的東西嗎?

  褶皺深處的城史光華

  《煙火漫卷》的故事發生在哈爾濱,這也是遲子建生活的地方。1990年她從大興安嶺師範學校調到哈爾濱工作,30多年的廝守讓她對這座城市的感情不斷升溫。在這部小說中,她以獨有的清新而濃郁的情感筆調,寫出了「爾濱」的迷人魅力。

  比如已成網紅的「冰雪大世界」,冬天這裏矗立起冰雪的瓊樓玉閣,到了夏天,童話世界渙然冰釋,這裏成了啤酒的樂園。「哈爾濱的市民夏天若沒去趟啤酒節,喝頓洋溢着熱情泡沫的啤酒,會覺得這個暑天就是泡沫,白白過了。」再如,被網友追捧的東北澡堂,遲子建寫到「這座城洗澡的地方和經營蔬菜的一樣,是生活的必需,遍布城區」,她寫了看上去像水晶宮的豪華洗浴中心和浴館,卻把最好的筆墨留給了那些從普通浴池裏出來「通常沒有車接」的浴客,「他們沒有一個不是面色紅潤、表情鬆弛的」,「尤其是冬天,浴客熱氣騰騰地從裏面出來時,面對着冷空氣,就是一支支魔法畫筆,那濕漉漉的睫毛和劉海,頃刻間濡上霜雪,把他們扮成仙人。水不是酒,但人在溫水中經過長時間的浸泡和洗浴,也會呈現醉態,你從他們逍遙的步態看得出來。」

  更耐讀的是書中描寫哈爾濱老建築的篇章。比如,「新聞電影院在景陽街上,這條街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道外區的名街,街兩側多是中華巴洛克風格的老建築,而它卻別具一格,是折中主義建築風格的。這座米黃色的三層小樓,看上去像歐洲的某個小火車站,設計對稱,中規中矩,外牆的山花和塔頂的紋飾典雅靈動,奢而不華。那兩個絳紅色洋葱頭頂,經由雨打風吹,有銹蝕感,似乎怎麼也擦不亮了。而這座建築背後新起的樓,哪一座都高於它,使它顯得更低矮了。」又如,黃娥居住的榆櫻院「是中華巴洛克風格的老建築,歷經百年,其貌蒼蒼,深藏在現代高樓下,看上去破敗不堪,但每扇窗子和每道迴廊,都有故事。」這樣半土半洋的建築在哈爾濱道外區不止一處,它們不像中央大街黃金地段的各式老建築,被政府全力保護和利用起來,因而成為引車賣漿的樂園,演繹着平民的悲喜劇。平民化的描寫視角,使小說裏的哈爾濱總是融入市民生活之中,具有一種親切的美麗。

  小說還通過對人物家族史追溯,不動聲色折射出這座城市複雜的過往。劉建國是日本關東軍的遺孤,被劉鼎初收養。于大衛是中俄混血,母親謝普蓮娜是虔誠的猶太人,父親于民生則是精通樂器的中國人。曾在這座城市生活、掙扎、歡笑和痛苦的各色人等,構成了小說中的不同景別,他們的人生軌跡各個分明又相互疊套,以生命的經緯織就了哈爾濱的歷史,也讓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城史的每一處褶皺閃耀着生命的光華。

  酣暢淋漓的文學書寫

  如果你正在或打算奔赴「爾濱」,帶一本《煙火漫卷》當作Citywalk的嚮導,無疑是合適的。不過,《煙火漫卷》首先是一部優秀的小說,充滿文學性的精巧布局和鞭辟入裏的哲學洞見,讓它不僅是一部「城市傳記」,而是具備成為經典的可能。如前所述,小說內涵極為豐富,劉建國、劉復興、劉驕華兄妹,黃娥、盧木頭、雜拌兒一家,于大衛、謝楚薇、翁子安三人,還有榆櫻院裏的各色人等,他們的故事或為主線或為支線,軌跡各不相同,或如蛇咬尾,或似鷹盤旋,每一個都足以鋪演為一部大書。作者恰到好處地從中抽離多個線頭,嫁接在劉建國尋找統籌這條主藤之上,以一個故事牽出另一個故事,又把故事中人各自的悲歡繫成紐結,讓他們互相兜住了彼此的人生,呈現給讀者以完整自洽的文學樣貌。

  同樣叫人不忍掩卷的還有書中那些富有哲理的句子。患癌症的劉光復對來探望的妹妹說:「太陽月亮了不起,你說人家的身上,也不是不長斑點,也不是沒有陰影,可人家照樣鮮活,照樣光芒萬丈。要是人的身上長了斑點、有了陰影,大都不是好兆頭,所以我現在終於明白,自己是人,太陽月亮是神啊。」備受煎熬的劉建國「明白對一個本質善良的人來說,罪惡是不會被歲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顆永在萌芽狀態的種子,時時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罪惡一件不能沾,否則人生就沒真正的晴朗。」

  《煙火漫卷》就這樣完成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文學書寫,寄託了一個作家對於一座城市的深層情感,以及關於罪與罰、生存與毀滅的從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