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青箬綠蓑待雪歸\李丹崖
每到冬日,總會懷舊,念及舊時所聽評書,說評書的人會用稍顯滄桑的腔調快速講述:且看那雪,下得浩浩蕩蕩,如大河波濤顛倒,天地一片白茫茫,一黑衣俠客縱步點雪,像一管狼毫在宣紙上飛奔,三五下,消失在密林之間,朝着遠處的一處僧院飛去……
雪是古典的。每每有雪落,各地網站總會遇見誠如「雪一落,亳州就成了譙郡」「雪一落,西安就成了長安」之類的推文。雪盈盈飄灑,讓人不自覺想起蒼茫的一條江,江上一舟,舟上一人,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雪不須歸,一竿孤懸,釣者缺那條魚嗎?似乎不是。他或許壓根就沒有盯着魚浮子,甚至就沒有魚浮子,周遭的江水蒼茫,雪野平疇,林木銀裝,都在他的眼裏,眼如鈎,釣着這方雪景。
目光,這若有若無卻從不缺位的釣竿。
想起舊時,下了雪,人端坐在屋內,什麼都不做。閒着檐下那些榔頭、鋤頭、斧頭、錛頭、鐵鍁頭……南瓜在窗外蒙上一層雪,紅薯白菜在地窖裏取着暖,屋內,一隻風爐,炭火嘶嘶而染,柴火嗶嗶作響,爐箅子上烤着土豆、紅薯、泡發的荷葉包着的雞腿……那是屬於農家的富足與安閒,一場雪的到來,讓一切變得何其安逸,何其難得。
少年的那些時光,每有雪落,母親都要蒸一鍋饅頭。窗外,紛紛揚揚的一場緊雪,廚房內,母親盤着麵,撒落麵粉如雪。吾鄉稱盤麵時所撒的麵粉為「麵步」,麵團走路之前,必撒之,不然,麵團會黏案板,雪是誰的「麵步」呢?雪落下來,會有我們看不到的什麼事物踩着雪來到人間,比如:節氣,北風,年,一地蒼茫的歲月。
話說母親蒸的饅頭真好。還在鍋灶內蒸着的時候,已經散發着熟香,饅頭出鍋,在籠屜上擺出雪白的營帳,那是不懼熱和火的雪,吃下去卻是暖的。對了,吃饅頭,一定要搭配「外婆醬」,即西瓜醬。從院子裏扒開積雪,去掉蒙着的塑料紙,西瓜醬從罎子裏請出來,滿滿一碗,搭配油炸花生米、藕丁、肉丁來炒,把新蒸好的饅頭中間挖出一個槽,外婆醬放進去,蘸而食之,格外開胃,每次都要吃下兩三個饅頭。亦可搭配凍蒜(也稱「臘八蒜」),翡綠翡綠的一粒粒蒜子,鏘然嚼之,酸甜相宜,蒜香瑩然,與新蒸的饅頭、滿目的雪景可謂綠白配。
吃饅頭的少年,多半會望着遠方的雪景,寥廓的原野,起伏的土丘,此刻,土丘也成了大地上的饅頭。
大雪節氣,雪還沒有落下來,天陰着臉,憋着一場好雪。彤雲鉛塊一樣地垂着,我跟隨團隊抵達陝西一處古鎮,見到了久違的耙犁、拓車、石磙和黑驢。犁鏵被擦得鋥亮,照人影,拓車已經被摩挲出了包漿,石磙沉默着,黑驢似乎是專門為了擺造型的,不過古鎮倒是熱鬧,兩側的店面,油炸麻花的氣息,煎餅的氣息,豆花的氣息,肉夾饃的氣息,糯米蒸糕的氣息……鼓噪着,摩肩接踵之聲迸入街巷,讓人每走兩步就想吃。天寒地凍,肚囊像是沒有繫口的風口袋,格外能裝。人間煙火滿滿的街面上,不知道誰喊出一句:「若是能來場雪就好了!」
是的,巷口,一只戴着箬笠的男子經過,儘管他沒有披蓑衣,我也知道,心心念念的那場雪就要下了。
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少年是落雪,芸芸眾生,各有期待,童話意境;青年是地茫茫,淺淺的遮掩,似有還無,散文意境;中年是積雪,雪下藏萬物,小說意境;老年是雪化了,一地真相淡然,無所謂啦。
今年雪落,你在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