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風物談/雉尾生與捧劍僕\胡竹峰

  友人讀懷素《醉僧帖》消食,目測三遍,指摹三遍,做得好夢──

  一人走過來說:《醉僧帖》非我所書,《醉僧帖》乃蘇舜欽手跡。

  先生有何根據?

  那人指指自己,道:蘇舜欽在此。

  生平做夢不知幾何,卻無此好夢也,可謂天神託夢。羨煞人哉,羨煞人哉。某年某月某日某夜倒也得一美夢,是戲事,一雉尾生獨立台上。

  雉尾生之好在色,雄姿英發,華衣錦服,神采奕奕。倘或下點雪,看見雉尾生更好。想像雉尾生行在雪上如紅梅映白,好個顏色,好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瓦房,灰色的案板,灰色的器具,灰色的臉風塵僕僕,頭頂長髮綰結成髻,雙手捧劍,此人正是捧劍僕。捧劍僕,咸陽郭氏之僕。雖為奴僕,嘗以望水眺雲為事。屢遭郭氏鞭箠,終不改心性,後來竄去。望水眺雲裏有我的少年。望水眺雲不難,難在遭鞭箠而不改。詩心亦佛心,有金剛法力。後竄去則令人懷想。臨行之際捧劍僕留字名心跡,後人稱其《將竄留詩》:

  珍重郭四郎,臨行不得別。

  曉漏動離心,輕車冒殘雪。

  欲出主人門,零涕暗嗚咽。

  萬里隔關山,一心思漢月。

  「萬里隔關山,一心思漢月」句,有唐風,下筆正大浩蕩。不知郭四郎見了之後可有愧色。

  捧劍僕存詩只有三首,一首《題牡丹》:

  一種芳菲出後庭,卻輸桃李得佳名。

  誰能為向天人說,從此移根近太清。

  一首無題:

  青鳥銜葡萄,飛上金井欄。

  美人恐驚去,不敢捲簾看。

  詩未必好,然「捧劍僕」三字佳妙,妙在「捧」之一字。舉劍、持劍、攜劍、佩劍、鑄劍,生氣是有了,卻少了素然與肅然。素然裏有肅然好,想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金玉奴。捧劍僕如紫砂壺,金玉奴是明青花。捧劍僕如墨,雉尾生是水。捧劍僕性陰,雉尾生純陽。

  捧劍僕手中的劍怕是長一些,是傷人的利器。先秦兩漢流行佩戴鑲嵌有玉的劍,以示身份。玉具劍大多短些,屬於禮器。

  玉具劍有玉璏、劍首、劍格、劍珌。劍璏是劍飾之一種,長方形穿孔,作貫穿革帶之用,將劍固定起來。劍首背面有一環形凹槽,鑲嵌於劍柄末端。劍格在劍身與劍柄之間,古代又稱劍鏜。劍珌則在劍鞘尾端,戰漢之際常見。存有一枚西漢的劍璏,兩端彎捲,玉質細膩凝潤,沁色瑰麗,光氣純熟。器表以雙鈎浮雕技法雕刻獸面雲紋,琢刻細膩流暢,獸面生動形象,卷雲紋精密對稱。

  好古之心越發重了,可謂好古癖乎?

  過來人言,人欲求道,要在功名上鬧一鬧。年屆四十,要有些不惑了,功名得漸漸放下,即便放不下,得告誡自己休要多提休要多想,更不能執相。長安道上馬蹄聲狂亂,不必驅車入轍,衣袖都不揮,巾衫不過麻履。關上柴門,獨自懷古,得了古人的玉璧,也得了古人的劍璏,更得了罐得了壺。罐者,觀也,觀雲卷雲舒,觀利來利往。壺之為廣,廣者,大也。不惑後,可謂大人了,做了十幾年父親,鄉俗裏早已謂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