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延國談錢氏譯學精髓 集片片翠羽而成孔雀裘
長沙理工大學的鄭延國教授,有書名為《「系主任」錢鍾書》,他以錢氏的「隔代弟子」自居,力傳老師的芬芳。所謂隔代弟子,有這樣的背景:鄭延國1960年代畢業於湖南師範學院外語系,而錢鍾書先生於1930年代擔任「國立師範學院」即「湖南師範學院」外語系首任系主任;雖然未曾親炙錢師,卻為學向「錢」看,故自稱為隔代弟子。鄭延國1990年開始研究老師之學,相關文章先後收進《翻譯方圓》(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和《瀟湘子譯話》(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等書。
他一直默默向「錢」看,看盡錢老師所有關於翻譯的文字;在2022年之末,奮力完成這本《錢鍾書翻譯理論與實踐》,洋洋十五萬言。錢鍾書論翻譯的大塊文章是《林紓的翻譯》一文,其他的言說,都零散在不同的論著裏。鄭延國來個大搜索,在錢鍾書文字的大觀園中,不管是什麼館、什麼院、什麼村,一一「查抄」,把《談藝錄》、《管錐編》、《七綴集》、《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槐聚詩存》、《人·獸·鬼》以及《錢鍾書英文文集》等著述和書信裏面關於翻譯的奇花異卉,裏面的金碎玉屑,裏面的吉光片羽,通通都抄出來,真是個「美麗的大抄家」。◆文、圖:黃維樑
錢氏譯學亮點:「化境說」和「反勝原作論」
「搜刮淨盡」了,然後如鄭延國自己所說的,「爬梳剔抉,孜孜矻矻,經營多年,發現其中……閃光發亮的精彩翻譯理念,甚至還包括許多令人耳目為之一振的翻譯實例」。經營的結果就是我們眼前這本大書。對一粒粒玉屑一片片翠羽,他照亮之,框鑲之,並串聯之,於是有了脈絡,有了年代先後次序。鄭教授把錢鍾書的翻譯理論分為三個時期:「早年的理論涉及到翻譯方法、翻譯技巧、翻譯標準等,其中免譯性、抗譯性、翻譯學的提法均屬首創,譯作『反勝原作』的理念亦在這一時期初顯端倪。中期的理論主要體現在標榜翻譯的最高理想或曰最高標準即『化境』,同時對譯作『反勝原作』的說法作了進一步的完善。晚歲的理論涵蓋面則更廣,有對翻譯歷史的評論,有對詩歌翻譯的判斷,有對翻譯策略的探討等等。」
鄭延國最重視的錢老師譯學理論,是上面引文的「化境說」和「反勝原作論」。關於「化境說」,錢鍾書這樣解釋: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可以說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變成另一國文字,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風味,那就算得入於「化境」。
這段話,本書第十三則引了;接下來,他做了詳盡的註釋、解說,補充了一些自己的觀點。關於「反勝原作論」,錢鍾書以實際例子來詮釋,茲引述錢文如下:「Edward Fitzgerald英譯波斯醹醅雅(Rubaiyat)、頌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雲、坐樹蔭下、得少麵包、酒一甌、詩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為侶、雖曠野乎、可作天堂觀、為世傳誦、比有波斯人譯此雅為法語、頗稱信達、初無英譯本爾許語、一章雲、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臨流、便作極樂園主想、不畏地獄諸苦惱耳、又一章雲、有麵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甌、更得美姝偕焉、即處荒煙蔓草而南面王不與易也。乃知英譯剪裁二章為一、反勝原作……。」
才高超過八斗,通曉七種語言的博學鴻儒錢鍾書,一言足為天下釋;以上舉例析評「反勝原作」的譯文,頗為詳盡,實在難得,我當然要盡量引錄。
鄭延國有如「魚虎」(kingfisher),金睛火眼在錢著的文字水域中搜尋,一發現獵物,就啄而獲之,得魚獲如採明珠,如拾翠羽,珍而重之,一一註而釋之。漢朝的鄭康成箋釋儒家經典,當代的鄭延國箋釋錢鍾書的譯學金句。我們的錢學「鄭箋」如何精到地運作,讀者諸君請開卷暢讀。
論嚴復 「信達雅」:「信」 一足矣
中國現代的翻譯理論,以嚴復的「信達雅」譯事三難說最受重視;其說影響深遠,詮釋者極眾。我個人對嚴復的說法很有保留,認為「信達雅」三者之中,「信」一足矣,最多可加上「達」。此話怎講?請聽我道來:如果原文的長句繁複夾纏,而譯者「忠信」地直譯,則必導致譯文難讀難懂,在這樣的情形,我們可運用余光中的拆解重組法,來對付原文,務使譯文暢達易解;這樣的譯文意思是「通達」了,但對原文的句式而言,已違反了「信」的原則。至於「雅」,我認為這顯然是「蛇足」。原文修辭典麗優雅,譯文自然要「信實」地典麗優雅;原文用詞俚俗粗鄙,譯文如果顯得典麗優雅,如此則哪來的「信」呢?
1984年我發表《麗典、可樂美、酡露》一文,頗得譯界重視,多獲轉載。此文商榷嚴復的三難說,並指出翻譯之「雅」,可在一種特別的翻譯體現出來:把外文平平無奇的一詞片語,「雅譯」為音義俱佳的中文。我舉的諸多例子包括把Coca Cola翻譯為「可口可樂」,把reading room翻譯為「麗典室」(此室位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把酒名Mateus Rose翻譯為「美酡露」,如此等等。
我對這種「雅譯」興趣濃厚,近年發表幾篇譯論,繼續講這種「依音創義」的翻譯。對此我不禁沾沾自喜,以為對嚴復「雅」說的商榷、否定和轉化,饒有學術上的創意。現在閱讀鄭延國這本書,才知道自己淺陋,野人獻曝而已。錢鍾書對嚴復的「雅」說早有批評,認為嚴復所謂的「雅」是裝飾性的、偶發性的,是加添的,非原文本身的有機部分。錢鍾書舉列例子,滔滔論之;鄭延國同意錢說,認為「嚴復的『雅』無疑是一種矯枉過正的做法」。
「化境說」實踐範例及其品評
本書分上、下編,內容共有七十六則。上編七十一則為錢鍾書翻譯理論以及作者鄭延國的箋註,是書的主體。其中《林紓的翻譯》的內容最為豐富,鄭延國把這篇長文截為十五則,呈現並註釋錢氏譯論的種種閃亮觀點。每一則都有標題,光看標題,就知道涉及的翻譯理論有多廣有多深,多麼有「誘人」閱讀的趣味。我恨不得這裏一一寫下對錢論和鄭箋的點讚和心得。
下編有五則,乃錢鍾書外譯中和中譯外的部分譯例以及鄭延國的品評。下編給予我的閱讀趣味同樣盎然。這百個譯例具見錢鍾書譯文之美,我們還可以把諸多譯例當作雋語格言來欣賞。如這一則論戰爭,原文是「Next dreadful thing to battle lost a battle won.」(英國軍事家、政治家威靈頓語)錢鍾書翻譯為「戰敗最慘,而戰勝僅次之。」對這百個佳譯,鄭延國評曰:「原文不是蘊含哲理的雋語,便是抒發情感的秀句,均源於名家高手的筆下,吟誦一過,頓覺其味無窮,沁人肺腑。……錢鍾書揮斤運斧,果然將原文翻轉得跌宕多姿,井然有致。原文深刻的寓意無不在新的表達方式中被闡發得纖毫畢肖,淋漓盡致。」
這些正是譯論「化境」說的實踐;「譯本對原作應該忠實得以至於讀起來不像譯本,因為作品在原文裏決不會讀起來像翻譯出來的東西。」
窮年累月爬梳 展錢氏譯論精髓
鄭延國這本書,是窮年累月銖積寸累、真積力久的成果。他是英語系的教授,而家學淵源加上聰穎勤奮,中國文學底子深厚,寫起文章來東徵西引,議論得心應手,文筆則洗練暢麗,很多則的解說可當作學術小品來欣賞。
錢鍾書是文化崑崙,是文化英雄,錢學已成顯學。錢鍾書的博厚著作,不見得沒有敗筆,其翻譯不見得沒有瑕疵——《文心雕龍》的《指瑕》篇謂「古來文才……鮮無瑕病」;我曾有《錢鍾書偶爾也會『打瞌睡』》一文(載於《南方周末》22年9月1日),指出對濟慈(John Keats)一個語句的誤譯;但其譯論與譯作已是中國現代譯學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
現代中國深受西方強勢文化影響,西方譯學理論家如J.C. Catford和Eugene Nida等人的學說多獲國人採納。西方的文化藝術理論往往術語繁多、分析入微,有把理論科學化的現象。科學化自有其好處,但翻譯說到最後是藝術多於技術;翻譯的佳妙往往存乎一心,也感乎一心。錢鍾書的翻譯論評可鞭闢入裏,其理論則可大而化之,「化境說」正如此。
錢鍾書的譯論散見其多種著作,我們往往只見到吉光片羽。鄭延國是孔雀翠羽的序列人,雀屏的一枚枚翠羽依序排列,開屏時壯觀,片片枚枚的翠羽編織成錦裘時釐然有序,讓觀者把孔雀裘的燦麗紋理看個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