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遵憲的香港情結\黃元
一八四二年,一紙《南京條約》,使香港淪為英帝國的殖民地。香港最高峰的扯旗山上,大清龍旗降下了,換上了米字旗。從此,國人的眼中流淌着無盡的屈辱淚水;愛國詩人黃遵憲,更是終其一生,經受着喪權辱國的痛苦煎熬。
一八七○年,二十三歲的黃遵憲認定「儒生不出門,勿論當世事。論時貴知今,通情貴閱世」,隻身訪問了香港,寫下《香港感懷》五律十首,表達對領土割裂的遺憾和痛苦。此時香港在異族統治下,已歷三十載。這裡是洋人的天下:「酋長虯髯客,豪商碧眼鬍」、「民氣多膻行,夷言學鳥音」;十里洋場的冒險家樂園內,紙醉金迷、人慾橫流:「沸地笙歌海,排山酒肉林」、「蠻雲迷寶髻,脂夜蕩花妖」。
詩人以傳統詩筆,敘寫新鮮事物。組詩形象地展現了香港開埠以來迅速發展變化的面貌,猶如一幅色彩絢爛的歷史畫卷。這裡廣廈連雲、寸金尺土:「彈指樓台現,飛來何處峰」、「連環屯萬寶,尺土過寸金」;街頭站立巡警、港口飛駛船艇:「街彈巡赤棒,獨少市聲囂」、「飛輪齊鼓浪,祝炮日鳴雷。」
離港之際,詩人低首沉思:割地求和,歷史恥辱,誰是罪魁禍首?—「豈欲珠崖棄,其如城下盟?」、「六州誰鑄錯?一慟失胭脂。」他滿懷悲憤,遙望扯旗山,竟誤把米字旗當作了大清王朝的龍旗:「山頭風獵獵,猶自誤龍旗。」
一八八五年,就任美國三藩市總領事的黃遵憲乞假回國去廣西梧州探望父親,第二次訪問了香港。二遊香港,詩人無限感慨,賦七絕《到香港》一首:「水是堯時日夏時,衣冠又是漢官儀。登樓四望真吾土,不見黃龍上大旗。」
詩人一八七二年留學日本,一八七七年出任駐美國三藩市總領事,離別祖國已經十三個年頭。來到香港,登樓四望:堯時的水、夏時的日,吾土吾民,分外親切;卻「不見黃龍上大旗」,心中的迷茫、惆悵、哀痛,當可想見。
一八九○年,黃遵憲作為外交使團的成員,隨晚清早期改良思想家、著名外交家,無錫美男子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國,第三次途經香港,賦七律《自香港登舟感懷》一首:「又指天河問析津,東西南北轉蓬身。行行遂越三萬里,碌碌仍隨十九人。久客暫別增別苦,同舟雖敵亦情親。龍旗獵獵張旃去,徒倚闌干獨愴神。」
詩歌抒發宦遊海外、飄蓬萬里之苦。這次詩人是以外交使團成員的身份,乘海輪抵達和離開香港的,感受與前兩次「猶自誤龍旗」、「不見黃龍上大旗」不同,而是「龍旗獵獵張旃去」。「龍旗」與詩人同在,而且「獵獵」作響,自是揚眉吐氣,親切、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但香港畢竟仍處異族統治之下,扯旗山上飄揚着的依舊是米字旗,所以又不禁悲從中來,「徒倚闌干獨愴神」了。
此後,詩人又兩度訪問了香港,對這塊國土魂牽夢縈。結束了長達十八年的外交官生涯之後回到上海,於一八九六年邀請比他小二十七歲、時任清華大學教授的梁啟超,擔任以宣傳維新變法為宗旨的《事務報》主筆,賦《贈梁任父同年》七絕六首,字裡行間透露着對香港的無限眷念。
其一:「寸寸河山寸寸金,侉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意為祖國每一寸土地都珍貴如金,只有思鄉心切的杜鵑和頑強執著的精衛,才堪擔當免使國土淪喪的重任。溫家寶總理二○○三年在香港發表演說時引用此詩,勉勵香港同胞團結一致、愛港愛國,是頗有深意的。
黃遵憲一九○五年病逝於家鄉廣東嘉應州(今梅縣)「人境廬」書齋,終年五十八歲。一百多年過去了,扯旗山頭數易旗子;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之後,高高飄揚着的是莊嚴的五星紅旗和紫荊花旗。雖然不是詩人日夜企盼和三次呼喚的「龍旗」,但他一生追求和擁戴維新變法,想來是會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