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控訴層次的反戰片\□崔少明
一部不想看還須看的電影,明知道看了不開心,甚至可能坐如針氈,但作為歷史上大是大非具有里程碑性的演繹,不看又不行。
本片在內地片裡是一個突破,要不是此前有馮小剛導演的《集結號》,震撼力會更強。這兩部都是反戰片。在這以前,內地一部講對越南「自衛還擊」的片子,首次說戰爭可怕、士兵想家。「文革」時期,誰敢說厭戰,那就是反革命。
藝術之作令人深思
但上述的「越戰」電影不直接講反戰。這個信息要到取材於國共內戰的《集結號》和講日軍大屠殺的《南京!南京!》才比較明顯。
以南京大屠殺為題的電影,中國人已拍過很多。但要到陸川導演的本片,才超越了控訴的層次,談得上藝術水平。只可惜講二戰日軍的電影,前年已有Clint Eastwood(奇連伊士活)導演的硫磺島戰役大片,而且特地拍了兩部,分別從美軍和日軍的角度看待這場傷亡以萬計的戰役,美方觀點先、日方觀點後地緊接着上映,以示客觀。從勝方美軍角度看的名為《Flags of Our Fathers》(港譯《戰火旗蹟》),從敗方日軍角度看的名為《Letters from Iwo Jima》(港譯《硫磺島戰書》)。而且,Eastwood的這「對」作品也都採用黑白畫面,間接使現在的陸川作品變成「後來者」。
但現在《南京!南京!》為個別的日本軍人塗上強烈的人道色彩,換言之,屠城的日軍裡縱有一萬個壞蛋,也可能有一個「好人」,這對中國人的感情是強烈的衝擊。我們從小就相信日軍裡只有魔鬼,不會有例外。
為了吸引觀眾,陸川用劉燁掛頭牌。但其實,影帝扮演的國軍英雄只主持了全片開頭的四分之一,就與幾百個手下被日軍集體屠殺了。其後的四分之三主要是講南京淪陷後日軍的暴行,特別是一眾難民面對被殺被姦的可能,到底是忍辱偷生,還是為了尊嚴,將生死置於度外。不同的人作出了不同的抉擇。但在絕對的暴力下,即使選擇苟且,也不擔保如意的算盤能夠兌現。其中一個主要角色以為出賣同胞可確保家人的生活,不料命運與他作對,女兒和胞妹先後被殺,以致萬念俱灰,最後與那些本來就打定死數的難民,走上同一條路。當然,讓這個角色有此結局,主要是服從政治正確性,使賣友求榮罪有應得。但相對中文原名,英文片名《City of Life and Death》更為貼切,也較有藝術性。
悲憤國軍具感染力
全片真正的主角,其實是一個日軍低級軍官角川(Kadokawa),借他來講出日軍裡也有質疑戰爭,至少是質疑戰爭暴行的人。說得涼薄些,此人忠忠直直,終須乞食。先是親歷大屠殺,感到心緒不寧。接着也許為了減壓,光顧隨軍的妓院。來自日本的軍妓見他還是處男,在床上循循善誘,令他產生了憐愛,立志非她不娶。但心上人沒多久就染病去世,他則無時無刻不面對視人如牲畜般的殺戮,覺得活着比死去更難受。最後決定放棄,利用僅有的權力釋放了兩個藏匿在難民裡的倖存國軍後,選擇自我解脫。
此片的另一個主要角色是當時住在南京的德國納粹黨人Rabe(拉貝)。納粹殺人之多本來更有甚於日軍,但拉貝在華經商,不但沒有介入納粹在歐洲的暴行,反而因為對中國有感情,利用納粹身份,成為南京市民的保護神。當時德日結盟對外侵略,日軍須尊重納粹黨人。拉貝遂利用日軍對他的顧忌,與南京的其他西方人設立難民營,庇護了一批中國人,包括國軍傷兵。
但日軍挾着勝利者的權欲,對這個西方老頭夾在他們與中國人之間甚為不快,一有藉口就來難民營需索。在日軍的槍口下,拉貝往往只能委屈求全。何況納粹德國本身就殺人如麻,又怎會支持黨徒阻止日軍在華的暴行?最後,拉貝被德國上司勒令撤出南京,轉赴上海。拉貝離開難民營時,營內眾人知道自己朝不保夕,名副其實地「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拉貝深感自咎,當眾向難民雙膝下跪。
本片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日軍的暴行和生死的抉擇,而是劉燁和一眾國軍的造型,尤其是他們臉部特寫的邋遢、仇恨和悲憤,最後走上不歸路時的壯烈。對我來說,這比日軍姦淫殺戮的鏡頭更具感染力。臨近結尾時,兩個國軍知道自己已死裡逃生,其中的娃娃兵面向陽光露出了笑容,似乎在暗示戰事最後的勝方誰屬。
「請纓難民」心態成疑
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同樣是造型,本片最失敗的是,開始講述難民時,一眾婦女太漂亮,難民營看上去像名模訓練營。這在戰爭中不但不真實,更似乎想觀眾對其後連串的姦淫場面產生心理預期。
日軍逼拉貝交出一百名「慰安婦」時,一個以賣淫為業的難民率先請纓。不少評論視為仗義每多屠狗輩、妓女也愛國的體現。但問題是,在一眾女難民裡,這位女士本來就打扮艷麗、一臉倨傲,更以職業需要為由,拒絕像其他婦女,剪短頭髮以免被姦。若此,她豁出去當慰安婦,並不能說明是自我犧牲來保護女營友。
完場時,字幕打出各主要角色的生卒年份,其中的娃娃兵仍然在生。這不但是說各要角確有其人,更是暗示本片的情節有所本。我相信,正如他成名的導演作品《可可西裡》,陸川拍此片出發點良好。但要說絕對無意譁眾,則恐怕過於天真。 作者為資深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