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那」和「秦」:一筆糊塗帳\施康強

  回到我們的神父。為了防止知縣認為China和Chinese這兩個詞暗含諷刺或惡意,神父作了解釋。原文很長,實際上相當於一篇考據論文,而且涉及多種語言的細節。作為誠實的回憶錄作者,神父聲明,當時他對知縣沒有說那麼多。筆者在此更不便照錄,述其大概而已。

  古伯察神父說,這兩個詞毫無疑問,確實是中國的本土貨。中國人向來以執政王朝來稱呼他們的國家。所以在遠古時候,他們稱自己為唐、虞、夏。在漢代稱漢人,唐代稱唐人,到了清代則稱清人。

  「我們把這個偉大的國家稱為China,其實這個稱呼在東亞已被廣泛使用。我們從馬來人那兒把這個稱呼借了過來,他們管中國叫Tchina。馬來人早在公元前三世紀中葉就與中國人相交往,那時著名的秦始皇統治着中國南方和東京,甚至遠征到交趾支那。秦朝的時候,馬來群島上的人們由於與上述國家有直接往來,就與自稱秦人的中國人打上了交道。馬來人並不知道,秦字的各個字母是什麼,就把它讀作了Tchina,在後面加了一個a的音。後來那些把葡萄牙商船帶入中國港口的舵手和海員,也都是馬來人的後裔,所以自然地,葡萄牙人便採用了他們的嚮導們對中國人的稱謂。最初的歐洲人因此把中國叫做Tchina。後來根據各個國家不同的語言習慣,這個名稱稍有改變。

  可以肯定地說,中國與印度最初的交往始於秦朝。和馬來人一樣,印度人把這個稱謂改成了Tchina,他們還用ths代替了tch。阿拉伯人從印度人那兒借來這個詞,把它寫成Sin-Sina,以符合他們的語言習慣。以前用來稱呼中國人的拉丁詞Sinae-Sinensis很有可能就是從中衍生出來的。」【按:法國殖民時期稱越南的大部分地區為「東京」,最南部以西貢為中心的地區為「交趾支那」。】

  可敬的古伯察神父首先肯定「中國與印度最初的交往始於秦朝」,這裡他有點混淆秦國和從秦始皇開始的秦朝,在此不予細辨。不過我樂意相信神父作為西方人對China一詞的起源的說法。他梳理出一條較晚的傳播路線:馬來人—葡萄牙商人—歐洲人。這以前,根據古神父的說法,歐洲用於稱呼中國的拉丁詞Sinae-Sinensis同樣源自「秦」字。再早,在中國漢代,中國商販通過絲綢之路與波斯和羅馬帝國的商人互換貨物。希臘人稱絲蠶為ser,稱出產絲綢的國家為Serica。China並非得名於瓷器,Serica倒是源自絲綢。

  然後,談到「中國」一詞應如何理解,古伯察神父所持見解頗為通達,不過在考證上有點纏夾。他說:中國人對自己的國家稱呼頗多,最古老、最常用的就是「中國」,即中心帝國。「中國歷史學家將這個名稱追溯到成王,周朝的第二個皇帝。這個時候當時中國實行封建制,整個國家分成了若干個諸侯國。成王的叔叔周公把他的分封地洛陽叫做『中國』,因為它座落在其他諸侯國的中間。從此,皇帝統治下的帝國的土地,或部分或整體,都稱『中國』。關於這個稱謂的起源,只有這個說法正確。但在有關中國的大多數歐洲出版物裡,人們嘲笑這個稱謂,並以此推斷中國人完全不懂地理。然而更確當地說,是我們不懂他們的傳統。」

  想必神父沒有對宜都知縣說這段話,否則他留給知縣的博學印象將大打折扣。他沒有弄清楚,周公的封邑在周(今陝西岐山),而不是洛陽。周公平定管叔、蔡叔和霍叔的叛亂後,營造洛邑(今洛陽)為東都,大規模分封諸侯。若是他因為自己的封邑在洛陽,就把洛陽叫做中國,倒是真的犯了僭越之罪,三叔討伐他也就名正言順。事實是,還是引用老《辭海》:「我國昔時建都黃河南北,別於四方之蠻夷戎狄,自稱為中國,以中外別地域之遠近也。」其次,中國君主稱皇帝始於秦始皇。周朝稱王或天子,不稱皇帝。神父有謬誤或下筆不嚴謹,譯者理應在這些地方作一說明,以免誤導。

  其實,每個強大的民族都樂意把自己居住之地視作中心坐標。如果「支那」在梵文裡本是「邊鄙」的意思,那麼顯然古印度人把自己的國家看作見聞所及的地域的中心,我們中國人在某種意義上不過是他們的「北夷」。

  行文至此,正好回過頭來說說「支那」在日語裡是否蔑稱。根據日語學者的說法,日本歷來用中國當時的國號稱呼中國。滿清入主中國後,他們稱中國為清國。十八世紀初,日本學者接受「蘭學」,將九世紀初通過佛教傳入的「支那」一詞與西方的China相對應。明治維新後,日本「脫亞入歐」,開始用「支那」替換原有的各種稱呼。甲午戰爭後,日本強大,視中國為可欺,開始蔑視「支那」。另一個原因是,他們認為如果承認中國是「中央」之國,日本自己就成了「東夷」。(有關這個問題,日本自己的學者也表達過客觀的看法。據胡阿祥書第七章第二節註三十三,堀敏一著《中國和古代東亞世界》指出:中國一詞,指說全土的中央部分是原義,將其解作天地的中央,與天下觀有關,是後來出現的思想。中國兩字,本來也無輕蔑[別人]的意思,只不過是用以表達當時人們的地理感覺罷了。)由於中國輿論覺察到日語「支那」隱含不友善的意義,表示強烈不滿,後來日本雖在正式外交場合棄用,但在其他場合仍廣泛使用。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支那」一詞才從日語正式場合全面退出。

  《中華帝國紀行》,[法]古伯察著,張子清等譯,南京出版社二○○六年九月

  《偉哉斯名──「中國」古今稱謂研究》,胡阿祥著,湖北教育出版社二○○○年十一月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