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衡哲的「不婚主義」\馮進
圖:任鴻雋、陳衡哲夫婦(資料圖片)
徐志摩愛貓,丁文江喜歡打赤腳,胡適愛吃肥肉——「以小孩子的觀點而言,我最喜歡徐志摩伯伯和胡適伯伯。」這是陳衡哲和任鴻雋的長女任以都在回憶父母當年交遊狀況時說的。任教授是拉德克立夫大學(Radcliff College,後併入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美國賓州州立大學(Penn Sate University)歷史系的退休教授。
二○○四年因為翻譯陳衡哲的自傳,我曾去採訪過她。現在人知道陳衡哲,多半因為她曾是傳說中胡適的「緋聞女友」。可是她是中國第一位官費(庚子賠款)留美的女生之一,曾經獲得美國瓦莎大學(Vassar College)學士、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也是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教授(北大歷史系)。她曾經創辦了《獨立評論》,也曾多次在《獨立評論》以及《新青年》、《努力周報》、《東方雜誌》、《小說月報》、《現代評論》等當時很有影響力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她又在西洋史的研究方面頗有建樹,成為這一領域在中國的開創者和帶頭人。陳衡哲年輕的時候是奉行「不婚主義」的,這在當時清華留美的圈子裡很出名。可是後來還是接受任鴻雋的求婚,在三十歲那年和三十四歲的任鴻雋在中國結婚,而且婚後兩人有三個兒女。她的不婚與結婚,她的成就與生平,對今天的中國女子還有借鑒意義。
一九一四年夏,當時的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堂首次開科招收女生。陳衡哲在各地的考生中脫穎而出,以全國第二的成績成為首屆九名清華留美女生中的一員。是年,她揚帆去國,先在美國紐約州讀了一段時間大學預科,次年秋進入美國當時的七大著名女子大學(美國人所謂的「七姊妹」「The Seven Sisters」)之一的瓦莎大學,她在那兒的英文名字是陳莎菲(Sophia Chen)。陳在瓦莎大學的留學生活相當愉快,除了攻讀歷史專業之外,她也為中國留學生刊物《留美學生季報》寫稿,並由此結識了留學生中的一些翹楚人物:包括胡適與她未來的丈夫、中國科學社的創始人之一、提倡「科學救國」的任鴻雋。當時胡適正致力於白話文學的提倡和推廣,但他周圍的朋友如任鴻雋、梅光迪、朱經農等,並不贊同他獨尊白話的激進觀念。而陳衡哲雖然沒有加入他們的論爭,卻對胡適深表同情,因此被胡適稱為他在新文學運動中「一個最早的同志」。
事實上,陳衡哲是新文學運動的先驅之一,因為她早在一九一七年第一期的《留美學生季報》上就用白話發表了一篇描寫美國一所女子大學生活的短篇小說《一日》,那時候魯迅的《狂人日記》尚未問世,所以說起來陳衡哲的小說才是中國現代第一篇白話小說。另外,陳衡哲也工詩,她的五絕《月》曾引得胡適與任鴻雋擊節不已:「初月曳輕雲,笑隱寒林裡。不知好容光,已照清溪水」。但陳衡哲作為歷史學家的初露鋒芒之作應該算是她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的《來因女士傳》,記述了美國與瓦莎大學齊名的另一所女子大學,芒荷莉大學(Mount Holyoke College)的創建人來因女士(Mary Lyons)的生平事跡。說起來,陳衡哲的一段姻緣也由於此稿而生。任鴻雋於一九一五年任《留美學生季報》主編期間接到陳的投稿《來因女士傳》,立刻對陳的才華產生了仰慕之情。
一九一六年夏,陳去任鴻雋就讀的康奈爾大學,在紐約州的伊薩卡(Ithaca,NY,即胡適筆下的「綺色佳」)同他首次見面。任鴻雋聲稱「心儀既久,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四年後乃定終身之約焉」。陳衡哲與胡適見面,則要等到一九一七年春,任鴻雋邀請同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胡適去瓦莎大學拜訪陳衡哲的時候。從此三人魚雁頻繁,友情日篤。胡適的《嘗試集》中也有《我們三個朋友》為證。外界對陳、胡二人的流言蜚語雖然讓陳衡哲非常生氣 ,卻也並沒有影響三人的友情或陳、任的夫妻感情。三人時有通信、唱和、互訪,陳、任的二女兒任以書是胡的乾女兒,而胡鍾愛卻早夭的女兒也取名叫「莎菲」,陳的英文名字。即使在一九四九年後兩家各奔東西,不通音信幾十年,任鴻雋一九六一年去世時,陳馬上讓在美國的大女兒任以都通知「赫貞江上的老伯」(赫貞江即哈德蓀河,Hudson River,胡因曾在哈德蓀河畔的哥倫比亞大學就讀而得此名),而胡也立刻回了一封悲痛的長信,哀悼說:「政治上這麼一分割,老朋友之間,居然幾十年不能通信。」至於任、陳二人,更是伉儷情深。任鴻雋為陳的才華驕傲,不但在婚後自賀兩人因文字而結百年之好的幸運(曾有聯云:「清香合供來因傳,新月重填百字詞」),而且對陳衡哲說:「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一位天才女子。」對自幼就有志於文史事業的陳衡哲來說,這種知音感大約比四十多年同甘共苦的夫妻生活更可貴吧。
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陳衡哲可謂得風氣之先,她也確實為現代文學和歷史的研究作出了獨特的貢獻。如前所說,她是一九一四年中國政府選拔的第一批庚款留美的中國女生之一。她於一九二○年學成歸國,受聘於當時新文化運動的基地北京大學。一九二二年婚後她就向北大辭職,帶着出生不久的大女兒以都跟隨任鴻雋去上海(因任鴻雋當時在商務印書館任編輯)。以後,除了任鴻雋擔任東南大學副校長、四川大學校長期間,她教過西洋史以外,只有一九三○年回到北大教了一年書。不過,當我問到陳衡哲的婚後生活時,任以都教授回憶說母親其實不愛管家事,每天關照好家中女傭該做什麼事後,就遁入書房,埋頭工作。可見除了料理家事、教育孩子以外,陳衡哲婚後主要是埋頭著述,並未改變她投身學術的初衷。如果大家日後都能像陳衡哲那樣,做到「不為生活而結婚,不為寂寞而結婚,不為結婚而結婚」,不僅能讓世界上少好多怨偶,也是社會進步的一大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