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人性光芒與人格魅力\李景賢


  圖:周恩來

  周恩來總理以其蓋世偉業和高風亮節,給世人留下了數不盡的感人故事,我在報章中讀到過許多許多,現在,本人也來講幾個,有些是自己親歷的,有些則是從中國外交部資深翻譯們那裡聽來的。在這些看似平凡的一言一行中,人性的光芒和人格的魅力,滲透到一個又一個細微末節。

  做蘇聯人民的工作

  一九六四年九月底,蘇聯作曲家圖里科夫來中國訪問,由當時的對外文委負責接待。那時,我在外交部翻譯處工作,被接待單位借去當陪團翻譯。該部門的領導打算請周恩來總理見一下這位蘇聯客人,但感到沒有把握,於是,便先向總理辦公室作了試探。「總理辦」很快就做出了答覆:總理說,這幾年,來我國的蘇聯人少多了,他要見一下這位作曲家,這是做蘇聯人民工作的好機會嘛!總理還特別交代,國慶節那天,要請這位蘇聯客人上天安門城樓觀禮和參加焰火晚會。我這是陪外賓第一次登上這個聞名於世的城樓──新中國的「名片」,感到十分光榮和興奮。

  國慶節一過,周恩來就在北京飯店接見了這位蘇聯作曲家。往見前,蘇聯客人感到有點緊張,對我說,他出訪過十幾個國家,從來沒有被外國領導人接見過,這樣的榮譽真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他又說,不知道周恩來會問他些什麼,他該怎麼回答。我告訴他,周總理十分平易近人,對蘇聯和蘇聯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他聽我這麼一說,緊張的心情才得到了緩解。

  周恩來在親切氣氛中,對這位蘇聯客人講了許多友好的話。他說,中蘇兩黨、兩國的關係本來很好,只是近幾年來雙方有些疏遠了。我們目前在雙邊關係中所遇到的一些困難,最終會被克服,中蘇兩國人民總會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的。

  周總理會見這位蘇聯作曲家之前,先與中方陪見人員見了面。他老人家神采奕奕,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進行了交談。他問我在哪裡學的俄語,是否在對外文委工作?我告訴總理,是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本科和翻譯班學的俄語,畢業後被分配到外交部工作。他問,為何給對外文委當翻譯?我說,這一兩年來,中蘇間人員來往已經很少了,每年才幾起,各部門也就不再儲備俄語幹部了,一旦需要,就向我們外交部翻譯處借翻譯。周總理說,這種辦法好。

  這是周恩來最後一次會見蘇聯民間客人,雖然他十二三年之後才離開人世。從一九六五年起,中國與蘇聯逐步陷入政治上對立、軍事上對抗的局面。本來「雞犬之聲相聞」的兩大鄰國,卻「老死不相往來」整整二十年,雙方僅僅保留着「兩個館三條線」:各自在對方的大使館;北京與莫斯科之間的國際航線、國際列車線(每周均各開一班、一列)和政府「熱線」。

  周恩來會見蘇聯作曲家二十年之後,有一次,我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聽完音樂會準備離場時,忽然聽見有人高聲喊我的名字。原來,是這位蘇聯朋友從老遠的地方認出了我。在簡短的交談中,他深情地回憶起二十年前周恩來的親切接見,說這是他一生「莫大的光榮」。

  神奇的記憶力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前半期,周恩來總理經常參加外國駐華使館舉行的招待會,與各國使節廣泛進行接觸。當他與使節們交談時,外交部翻譯處五大語種(英、法、俄、西、阿)的譯員們都緊跟其後,當需要時(周總理懂英、法、俄語),就上前翻譯。我曾有幸多次參加了這項工作。

  有一次,周恩來見到蘇聯駐華大使館的一名臨時代辦,邊握手邊說:「拉茲杜霍夫同志,今天很高興又見到了你。」又說:「夫人好久沒有見了,她好像不太像俄羅斯人。」原來,這位代辦夫人那天把頭髮吹得很高、很鬆,像隻大雞窩,相當超前。代辦似乎感到此話有點諷刺意味,臉刷地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用漢語夾帶着俄語進行解釋:「總理,她是俄羅斯人,是的。不過,她來自俄羅斯東部,是東方人,所以,總理才覺得,她有點不太像一個純的俄羅斯人。」還有一次,周恩來與蘇聯使館另一名臨時代辦邊握手邊說:「莫初黎同志,拉賓同志(蘇駐華大使)回去有兩個星期了吧?他現在好嗎?準備什麼時候回來?」還問:「今天為什麼沒有見到你的夫人?」

  蘇聯使館的代辦算不上什麼人物,頂多是個公使銜參贊,而且這個「代辦」還是「臨時」的,又經常換人,但周恩來碰見時一眼就可認出,還能直呼其名。連人家大使因事暫離使館回國的時間,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在外交部高翻們的心目中,周恩來總理是位「超人」。其「超」之一是記憶力特別神奇,真是過目不忘。有兩個例子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

  有一次,周恩來會見一個日本考察團前與中方陪見人員交談時,說發現「有位新同志」,便問他叫什麼名字,什麼地方人,在外交部哪個司工作。原來他是從事日本工作的,叫江培柱。過後不久,周恩來會見了另一個日本考察團,江培柱也參加這次會見,坐在會見廳的後排,準備當總理問問題時,好立即作出回答。周恩來在與外賓交談時發現了他,便說:「江培柱同志,請坐到前面來,這樣,談情況就可以聽得更清楚。」還有一次,江培柱在駐日本使館工作期間生病住院,周恩來偶然從一名外交部官員那裡得知後便說:「你說的江培柱啊,不就是那個小胖子嘛!他生的什麼病?請轉告他:好好治療、休息!」

  還舉個例子。有一次,周恩來給羅馬尼亞駐華大使敬酒時,指着身邊並不太知名的女譯員說:她是外交部蘇歐司的,有一女一子,然後小聲對她一個人說:可不要再生啦!原來,周恩來在另一次會見羅馬尼亞外賓之前,與在場的中方陪見人員逐一交談時,了解到這名譯員的家庭和工作情況。

  周恩來總理作為我們心目中的「超人」,其「超」之二是為民日夜操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有人做了這樣一個精確的統計:在一九五五年萬隆會議期間,周恩來總理兼外長在印度尼西亞逗留了一百六十八個小時,而睡眠的時間總共只有十三個小時,每天平均還不到兩個時辰。

  對譯員的關懷無微不至

  周恩來總理對譯員們關懷備至,開會研究重大的外事問題時,讓譯員也參加,以便了解情況,掌握政策。有好幾次,他發現譯員沒有在場,就不高興地說:「為什麼不讓翻譯同志來參加會,人家不了解情況,怎樣給你翻?」他對譯員體貼入微。有些外國領導人正式宴請外賓時,不讓譯員上正座,而是讓其坐在甚至站在身後翻譯。周恩來早就說過,這個例我們新中國要破,宴請時,請譯員也上正座。朝鮮語翻譯前輩張庭延,談起給周總理當翻譯的情景時告訴我,總理有一次在宴請朝鮮外賓過程中,幾次為他夾菜,親切地說:「你也吃嘛」,有時甚至還有意停頓一兩分鐘,好讓他能吃上幾口。

  法語翻譯前輩董寧川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令我終生難忘,後來,我又講給自己的親人們、朋友們聽,他們也特別受感動。有一次,一位剛果特使來訪,周總理親自陪同他乘坐汽車,從長沙去韶山參觀毛澤東主席故居。賓主交談時,坐在車子前排的董寧川,總是轉過頭來翻譯。過了大約十幾分鐘,周恩來覺得譯員這樣做太累,便提出自己坐到車子的前排,請譯員與外賓坐在後排翻。董寧川感到,總理如果坐在前排,與外賓交談時,他也得轉過頭來講,心裡就想,累我可別累總理,於是,怎麼也不肯改坐到車子的後排。但周恩來執意要換座,這位高翻只好服從。結果,老人家真的不斷地轉過頭來與剛果特使交談。董寧川多次提出,要坐回到車子前排翻,周恩來就是不答應。這一路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這位高翻一路念叨着:「可別把總理給累着啦!」年過九旬的董寧川每每憶及此事,總是無限感慨地說:「世上哪個國家的總理會這樣做啊?」有一段時間,在我國領導人會見外賓的消息稿中,一一列出中方陪見人員的名單,周恩來特別交代,譯員的名字可別漏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