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談中國書法與中華文明（下）
圖：饒宗頤教授正在觀賞其大型書法作品《愛蓮說》
四問：中國書法之「源」
王國華：中華文化，是中國書法最根本的源泉，請先生評述一下中國書法與中華文明的關係。
饒宗頣：我認為中國文字是中國文化一個很重要的基礎，中國文字自古以來都是從「形」發展出來。傳說倉頡看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鳥獸腳跡，從中得到啟發，因而創造了文字。這一個傳說講出了一點很重要的文字起源，這就是文字是由圖像而來，然後才轉變成為符號化。中國文字以「形」為基礎，而不是像西方文字以「聲」為基礎。幾千年的文字演變，其實是一個由繁變簡的過程，亦因此之故，產生了中國藝術獨特的一項──書法。書法就是文字書寫的藝術化。中國文字是中華文明的一個最重要基礎，而書法是以文字為基本的一種藝術，故此，文字與書法兩者之間的關係是緊緊地扣在一起。
王：書法的基礎是漢字，請從文字學角度談談書法之道。
饒：書法是藝術化的文字書寫，故此文字當然是書法的基礎。中國的文字起源於圖像化而慢慢變成符號化，而在符號化的過程中，則像世界上所有文字一樣，依着由繁到簡的規律。現在所見最古的中國文字是甲骨，由甲骨而演變至大篆、小篆、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等。由於時代關係，故此甲骨、大小篆自然比隸書使人覺得更有古意，而隸書又自然比我們現在通行的楷書、行書、草書有古意了。不過我們要明白，能夠表達每一種字體的古意，只不過是書法美的其中一部分，欣賞書法除了古意之外，是還有其他的。
王：先生說過：中國文字（漢字）所構成的形文、聲文、情文三樣東西，一個看得見，一個聽得見，一個在心裡頭，能看、能聽、有感情，也能思考，這是漢字的一大特點。這是不是書法美的基礎？
饒：中國文字中，有許多形聲字，一邊表形，一邊表聲，構成一定的規範，即其表形（意）、表聲（音），形聲結合，於左右、上下、內外，構成一種對稱之美，均衡之美。這為書法家提供了廣闊的想像與創作空間。
王：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講：「中國文字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這「三美」與您講的「三文」，意思是相近的嗎？
饒：「文」是繼承了孔子廣義的「文」之觀念，而非狹義的文學觀念。漢字起源於圖畫，主要表意，輔以表音。《說文解字》云：「文，畫也」。漢字是方塊字，它構成的基本條件離不開方、圓、平、直，可說全靠幾根線條縱橫交錯的排比，構成書法的字陣，給人以各種各樣的美感。
五問：中國書法之「理」
王：在中國書法的理論和實踐中，都體現着豐富的哲理。有書法家認為：中國書法集中體現了「陰陽對立統一」的中華文化核心思想。主要體現在用筆、結字及審美觀上。在用筆上，講究「方圓兼備」、「藏露互見」。在結字上，講究「平正為骨，變化為輔」，上下左右遞相映帶，無使勢背。在審美心態上，追求陰陽對立統一中的「中和之美」。記得饒老曾為池田大作題字「致中和」。您如何看？
饒：「致中和」不單止是中國藝術的一個核心思想，它更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很基本的思想，它源於《中庸》：「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故此在書法上，以王羲之的書法為例，在結字上不取絕對的「方」，或絕對的「圓」，而講究「方圓兼備」；在用筆方面，不着意於全部藏鋒，亦不故意全部用筆外拓，而純任自然地藏鋒或露鋒，就是整幅書法的結構也講究上下左右的相互輝映，不一定完全的平平正正，也不一定完全的求險求怪，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一種美感，故此，王羲之被認為是「書聖」。
王：「中和」之美，既是一種創作心態，也是一種審美觀，您如何理解中和之美？這與中庸之美有關係嗎？
饒：我認為所謂中和之美，其實就是不造作，是一種自然地達到美感的境界，自然地達到了「無過無不及」的境界。這是中國傳統的一個美的標準。故此，這也成為了傳統藝術創作的一個很重要的心態與審美觀。
王：有書法家認為：中國書法的理論體系是建立在書法和中庸的關係之上的，或是說，中國書法的美學理論是以「中庸」與「反中庸」為主線的。您對此怎麼看？
饒：把哲學之爭引入書法，並作為評判標準，我認為是不科學的。我在《澄心論萃》一書中，有一篇「奇正論」。「奇正」學說是我為人和為藝的基石，「正以養氣，奇以治學」，同樣在書畫乃至詩詞，亦是「正以立志，奇以用筆」，奇崛多姿，正氣凜凜，以養浩然之氣。
王：有書法家認為：中國書道的源頭，也是中國哲學的源頭。中國書法通陰陽，講變化，蘊藏着豐富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孫過庭書論中講：「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從這個意義上講，書道與哲學同源，中國書法是哲學的。您如何看？
饒：我只能夠說，藝術、文學、甚至社會科學，都可以算是哲學的一部分，同時亦可以說是與哲學息息相關。尤其是藝術與哲學的關係更是密切，因為美感就是哲學的其中一個基礎，至於古人所謂書法「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是把書法推到成為哲學的層次，如果說「研究哲學的人可以從書道中尋出變化的秘密」，我只能夠說其實研究哲學的人，可以從任何形式的藝術之中探尋出變化的秘密。
六問：中國書法與養生
王：先生在《論書十要》中講「作書運腕行筆，與氣功無殊。精神所至，真如飄風湧泉，人天湊泊。尺幅之內，將磅礴萬物而為一，其真樂不啻逍遙遊，何可交臂失之」。先生把作書視為人生一大快事，這種境界於身心，都不亞於練氣功，打禪坐。
饒：中國書法史上，佛家出了不少書法名家，如顏真卿、懷素、釋智永、懷仁等。尤其是懷素，他是一代佛界書皇。蘇東坡、董其昌等都稱自己是佛教居士。書法文化與禪宗文化一個共同點就是「萬法皆出於心」，修心養性是他們的至高心靈享受，其實我也是很佛家。
王：先生給我講的楊凝式菲花帖《神仙起居法》，是把書法與養生結合起來了。自從十年前，先生把《神仙起居法》傳授給我，我每天至少做一次，受益匪淺。
神仙起居法
行住坐臥處，手摩脇與肚。
心腹通快時，兩手腸下踞。
踞之徹膀腰，背拳摩腎部。
才覺力倦來，即使家人助。
行之不厭頻，晝夜無窮數。
歲久積功成，漸入神仙路。
饒：一九九七年，我寫了一幅《養生詩卷》，題目就是養生之道。
王：古人已把書法與養生結合起來，如董其昌的《仿蘇文公帖》是把書法、禪修與養生三者合一了。帖文如下：
修禪之法，行住坐臥綜當調心，隨時調習亦有三法：
一是，結緣收心。唐人詩云，月到上方諸品淨，心持半謁萬緣空。曰用間一心不亂專持佛號，行住坐臥綿綿蜜蜜，毫無間斷。二是，借事練心。常人之心，欲情濃厚，須隨事磨練。難忍處須忍，難捨處須捨，難行處須行，難受處須受。久久練習，胸中廓然。此是現前真實功夫。古語云：靜處養氣，鬧處練神。心不借事練，則私意不除。最當努力。三是，隨處養心。坐禪者調和氣息，收斂元神，只要心定，心細，心閒。今不得坐，須於動中習存，應中習止。立則手足端嚴，行則步與心應，言則安和簡默，一切運用端詳。間泰勿有疾言遽色。雖不坐而時細蜜時安之。如此收心，定力易成。
先生寫的特別是趙州禪偈：「吃茶去」，及「平常心」，都把書法、修心、養生結合起來了。
饒：這些都是文人書法中修心養性的體現。
王：為文為人，書法養生，都要掌握一個「度」，真正做到先生講的「無過無不及」。
饒：是的，這是我的一貫主張。蘇東坡在《答謝民師論文帖卷》中說：「大約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