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懷舊惹傷悲/□黃維樑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唐代戴叔倫詩《除夜宿石頭驛》有這幾句,很惹人傷感:一年將盡,離家萬里,不能與家人團聚。在為一年結賬之際,他一定有很多傷心的事。

  清代的名詩人趙翼在二百餘年前的某一年,就極感傷痛,倒不是他離家萬里人未歸,而是遠近的一些親人好友,都「歸」去了。嘉慶二年,即公元1797年,趙翼71歲,畢沅、阿桂、袁枚、王鳴盛、趙廷偉等他的上司、詩友文友、兒子都在這一年去世了。或文或武,死者中有多人顯赫一時。袁枚即風流的才子袁子才、隨園的主人,他和趙翼、蔣士銓合稱當代「三大家」。袁枚與趙翼常常互相唱和,領詩壇風騷。都「歸」了,逝了。連愛子廷偉也在英年被冥王召去,永遠離開白髮的老爸。

  根據專家的統計,趙翼這一年寫了150首詩,其中五分之一是輓詩。這位甌北老人悲歎道:「武緯文經將相功,儒林文苑亦宗工;此皆數十年成就,何意淪亡一歲中?」袁枚提倡「性靈」,其說略近西方的浪漫主義,與趙翼的詩觀近似。這位性情詩人眼見親友一一逝去,哭了又哭。在另一首詩中,四個句子就有三個哭字:「老來不復作詩新,偶作詩惟哭故人;哭盡故人無可哭,孑然故影自傷神。」故人都逝去,何其悲傷!

  佛家認為生老病死都是苦,生生死死都無常,我們要以平常心渡過苦海。然而,苦海無涯,說易做難,人生儘多悲苦。孔子的兒子孔鯉、弟子顏淵、子路,都先他而亡,人類白髮悼黑髮之悲,一直瀰漫世間。希臘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老國王,愛子戰死沙場,到敵營乞求領回兒子遺體,是人類文學中至悲至痛的一幕。契訶夫的《不幸》、魯迅的《祝福》都寫喪子之痛,不論是父是母,都悲哀莫名;向人訴說,聽者嫌其嚕嗦瑣屑,都煩厭了、冷漠了。

  趙翼1797那一年,年份惹我注意。那一年的兩百年後,是1997香港回歸年。不說政治人物,那一年有前輩同事仙逝,那一年家母往生。前輩同事的國學精湛、書法華潤、詩詞渾厚。家母劬勞一生,養育之恩難以盡述。身為後輩、為人子,除了為詩為文悼念,還有什麼更好的追思?而第二年,曠代大學者錢鍾書也溘然長逝。

  其實年年都可能有相識的人「歸」去,今年即如此。首爾的許世旭、武漢的黃曼君兩位教授,都只有70多歲便歸道山;台北的龍伯(《文心雕龍》學者中的長者)王更生教授則享壽80多。還有香港的。「此皆數十年成就,何意淪亡一歲中」,怎能不把趙翼的詩句再誦一遍?

  戴叔倫的《除夜宿石頭驛》末二句為「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說的也不錯:夜盡曉至,冬去春來。天地有生機,人間有生氣;至少,應該有生氣。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