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袍歲月不虛度\□綠騎士
這污泥對於黃秀蓮而言不是指骯髒,而是艱苦的環境:梗正的枝莖從一潭苦水中冒長出來,盈盈風姿綽綽盛放,舒展?雅的光華,而甘香的蓮子懷?苦澀的心蕊。
《此生或不虛度》(二○一三)是黃秀蓮繼《灑淚暗牽袍》(二○○○)與《歲月如煙》(二○○四)之後的第三本文集。
這些幽美如蓮瓣的文句,亦隱隱是五十年代以來整個香港歷史的縮影。《蓮》是如此普通的一個字,普通得叫人根本已聽而不聞;但若抹去習慣的塵埃,就會重新體味到其深遠的意義:出於污泥而不染。這污泥對於黃秀蓮而言不是指骯髒,而是艱苦的環境:梗正的枝莖從一潭苦水中冒長出來,盈盈風姿綽綽盛放,舒展?雅的光華,而甘香的蓮子懷?苦澀的心蕊。
一個熨衣工人的女兒,在貧困的深水?,擠在一間住了二十多人的窄小唐樓中長大;幼姊在庸醫手下喪生,是無可彌補的哀痛;兩個哥哥唸書成績雖好,也迫得小學畢業後便去當學徒……在內向而特別敏感的幼小心靈中,如在未凝固的水泥上,壓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灑淚》一書自序中,她不亢不卑地說:「……所記的只是一個塵世女子的歡愉與哀愁,書中並沒有什麼宏觀天下的遠見,然而,即使是漣漪,也自有可觀可賞之處。……」而這些漣漪,其中有些十分精彩。她活靈活現地寫下《朱沙掌》這個可笑又可憐而極可厭的人物,同時反映出六十年代的困境,《花愁》寫下童年深刻的委屈,她的文字毫不誇張渲染,淡淡道出滿腔辛酸。
《歲月》自序中,她從《脫苦海》的「藍」寫父親:多高貴的顏色,可以將最金碧輝煌的繽紛都壓下。她說:「我的童年,貧而不苦」,因為有親人的關愛,在惡劣環境下並肩作戰。終能上大學而成為教師,比起先天條件優裕的人,更特別值得驕傲。她父親多年在苦熱的製衣廠熨衣的淋漓大汗,化為不離不棄的春雨,灌溉了她成長的土壤。此書的最後一篇,《二房東女兒的回憶》的甘苦,不知多少人身受過。《從來都相信緣份》一文中,敘述父親提行李送她去乘車赴中大宿舍;樸素的幾行字,像一面鏡子,反映了兩代的悲喜,亦是那個年代不少年輕人的軌跡。
這些個人經歷,切膚之痛,寫得特別深刻,自然亦特別感人。
三本書都連貫?相同的特色:透?濃濃的香港情懷。《根在香港》與《舊時香港》卷內所收的文章不在話下,其他諸多無論寫自身體會,抑或生活途上遇見的許多小人物,都可說是大家的集體回憶,使我們讀來親切無比。由於她對香港過去的時光有深深的依戀,不時使人感到懷舊的意味,但她並無忽視香港近年日益嚴重的各種問題,亦以香港的無數優點為傲。
三本集子中都收入了些許遊記。因為作者多年來行蹤廣遠,這也直接反映了香港小康以上階層的特色。帶?敏感的心眼行萬里路,胸懷廣闊了,筆下自然也添姿。
她的筆法凝潔而文彩優雅,無論什麼題材,往往先精準地勾畫出事物的實況,在這《具象》的結構中,以精微的觀察,常添神來之筆。從最平凡的日常細節,引進對生活深一層面的思考、感懷與人性探討,而不時流露出悲憫之心。她以不同的角度觀看,有像詩一般的《珍珠淚》,亦接觸很生活化的題材,如在《虛榮夢》中,通過一件可笑而很寫實的往事,表達對名牌與虛榮的看法。
在新書《此生》的序中,她說:「這幾十年來,隨?香港的浪濤,我在泅泳,在掙扎,從草根而中產,從貧賤而小康,從唐樓而私人屋?,從雜工而教師,從貧女的哀吟而新女性的自在,似乎是雲淡風輕晴光瀲?了,然而,心緒最寧靜時,湧上心間的,常常是姑婆憂怨的凝眸,父親的愁眉,母親的怒目,親友的白眼,而淚水,便忽而盈眶。原來過去的並未過去,滄桑早已寫上眉頭,寫在紙上。」可見隔了數十年,一些深刻的痕跡仍永不磨滅。
雖然如此,此書與前兩本不同的,是回憶艱苦年代的文章佔的分量不多,便減少了鬱怨的辛酸感,而較為漫?一種較抒懷的氣氛。她的寫作是借切身的經歷為出發點,多年來生活環境的轉變亦很自然地在筆下流露了。相信這並非單是物質環境舒適的影響,而是作者對生命的本質達到較為釋然的境界。
書中也有些回憶文章,收在《恆念永記》卷中:除了《報稅時》想到父親,傷情永難淡卻,其他如記敘大學宿舍工友棠姐,從旗袍之美憶念小學良師,街頭的補鞋匠那舊時代的溫厚人情味,情深一往的崇基歲月,以至工作機構的一個老廚娘:「只因一鍋米飯,讓我在茫茫人海,在千頭萬緒,與老婆婆相遇,米飯之緣,米飯之恩,輕如炊煙淡如飯味,卻又恆久芳馨。大抵人世間總有情分,絲絲縷縷,似是無心,似是注定,飯香般滲入生命,生命也因此而豐潤而甘美。」娓娓道來,回想中透?對生命的感恩。
又如《划出第一槳》,從初學划艇這麼一件小事,描出「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的詩意,卻毫無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感傷,反是滿懷欣慶,在生活中很平凡的摺頁間,張開心眼,看到的生之喜悅。
在《立秋》中,她說:「秋天已到,寒冬還會遠嗎?既然如此,就更要加緊腳步,不讓生命虛度了。」當年那個弱女子竟如此積極。
作者大半輩子的心力都用在教學上,不過是在寫作中尋到皈依:「快要湮沒的腳印,或顛躓或安穩,快要遺忘的回憶,或痛楚或怡然,寫下來便變得實在,也好像日子沒有白白過去,沒有浪費似的。寫作,最能讓我冷靜下來,自省、思考、分析、推想,這曲折過程,是心靈的詰問、探索、尋求改善,也許能讓自己少些過失,有些進步。」
不必將三本書作比較,山一程水一程,怎樣的風景就有怎樣的倒影。讓我們細細品嘗這壺沁?蓮芳的香茗。一面細想:帶?暗牽袍的含蓄深情,在如煙的歲月間,此生怎樣才不虛度?
綠騎士,本名陳重馨,原籍廣東台山,生於香港,少年時代起向《青年樂園》、《中國學生周報》投稿。一九六九年畢業於香港大學英文系。曾任編輯、翻譯,從事文學創作。一九七七年起定居巴黎,曾為巴黎的兒童刊物及出版社做美術插圖。近二十年來則致力繪畫,多次於歐美亞洲等地展出,尤愛詩與畫的配合。著有小說散文集《綠騎士之歌》、《啞箏之醒》等六本,詩畫集一本,兒童故事三本。二○一二年出版法文詩畫集《茶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