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生命中的女性\黃虹堅
圖:柳宗元塑像\Jean攝
一名古代士人生命中的女性,是高堂大人他的娘親,是枕邊人他的妻妾,再就是下一代他的女兒,還有就是他的情人相好、紅顏知己。
柳宗元政治抱負甚高,受「永貞革新」失敗之累,一再受貶受辱,這些已被史家一寫再寫;其文學成就,也躋身「唐宋八大家」而蓋棺定論,被永久頌揚;但其男女情事卻慳於筆墨,堅守?不能說的秘密。在中唐等級森嚴、門第考究的封建社會,貴族與平民姻緣難結。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未必能見光的關係,坊間恥於說或規避說,柳子則羞於說或愧於說,他的友好及仰慕者因「為賢者諱」而緘言不說。所以與柳子交好的女人,只偶爾像影子般在他身邊晃悠。史家只能從其詩文或其他文字中穿針引線,勾勒出那些女性的輪廓。
說到柳宗元生平,最有力的依據是韓愈撰寫的柳子厚(「子厚」,柳宗元「字」)墓誌銘。墓誌銘通常只是一兩句言簡意賅的話,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作曲者聶耳的墓誌銘,就是法國人的一句詩:「我的耳朵宛如貝殼,思念?大海的濤聲」。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盧梭的墓誌銘是:「睡在這裡的是一個熱愛自然和真理的人」。韓愈卻撰文千餘字,譯成現代漢語近二千字,說是悼文比墓誌銘更恰當。
韓愈在悼文中寫到了柳宗元的家世生平,讚揚其才能,論述其政績和文學建樹,特別稱頌他與劉禹錫間肝膽相照的情義。其中一段文字借題發揮,刻畫了勢利小人的嘴臉,實是全文的華彩樂章。
劉禹錫文學上也成就卓著。他的《陋室銘》曾編進香港中學的文學教材,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該是受過教益的中學生開口能誦的。劉禹錫與柳宗元同為「永貞革新」的親密戰友,又同遭厄運由京官貶為荒蠻之地司馬。柳子臨終,把編纂出版著作及養育遺孤的心願付託四位朋友,其中劉禹錫在出書上最為給力,他把柳子長子周六視如己出,將之撫育成人。
韓愈在悼文中提到了這個周六:「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
文中未見女兒名字,更一字未提為柳宗元生子育女的那個女子。封建時代「男尊女卑」的觀念,在韓愈這種相對前衛的士人身上,表現也是如此的赤裸。
那麼,柳宗元生命中都曾有過哪些女性?
首提的該是他的母親盧氏。她出身沒落官宦人家,柳子自小得益於她的言傳身教,學識品格也始於她的啟蒙。柳子落難永州時,盧氏已六十有七,卻毅然隨子上路。及至永州,身體諸多不適,想來也是為兒子帶罪而鬱悶,不到一年便病故。柳子認為是受己所累,愧憾終生。
柳宗元明媒正娶的妻子,楊姓,也是名官二代。柳子對這段門當戶對的婚姻極為看重,未因楊氏腳部有疾而嫌棄。文字記載楊氏曾懷柳宗元骨肉,但未能順利分娩,婚後三年便去世。柳子對妻子家庭保持?終生敬重。岳父去世時,他已在柳州當刺史,與楊氏婚姻也結束十餘年了,但仍深情撰文致哀,讚揚前岳丈的德政,懷念亡妻的情分,自述楊氏死後十八年的悲苦:「家缺主婦,身遷萬里。謗言未明,黜伏逾紀」。
但柳宗元十餘年前離長安往永州時,名喚「和娘」的五歲女兒隨行,若柳子一直「家缺主婦」,未娶而獨鰥,又如何得和娘此女?
永州人流傳說,柳宗元在長安有一名「玩得很好」的女子,這該就是和娘的娘親了。
和娘身體不好,柳宗元把她託付給廟中和尚,邊治病邊唸佛吃齋,但終熬不到十歲。傳說和娘墓在永州東城門外西隅,現已無跡可尋。柳子為愛女親撰的《下殤女子墓磚記》,證實和娘確葬於永州東邊,同時也帶出了兩點重要信息:「下殤女子生長安善和里」;「其母微也,故為父子晚。」史家由此解讀出,和娘生於長安;生育她的女子,出身「微」也,導致柳宗元較晚才公開與和娘相認。後人猜想和娘生母或是出身引車賣漿之家,甚或來自煙花之地。也有史家猜測她可能是楊氏婢女。章士釗老更在其《柳文指要》中指出:柳宗元「蓄妓於家」,認為那些妓便是柳宗元的妾。和娘之母的身世傳說多端,但都被社會視為與柳子不屬同一世界,所以便按下不表了。史上無一字記錄那名女子的出身相貌、未可跟隨永州的苦衷及與女兒分離的痛苦。我們只能想像她也許曾慰藉過柳子妻亡的歲月,但無名無份,始終只是湮沒於蓬蒿的無名氏。
柳宗元到永州後的婚姻又如何?永州朋友告知當地百姓曾推舉一位德行賢淑的女子馬儀(「儀」該是「姨」的諧音之誤)照料柳子生活。史家分析那就是柳子的同居女友。柳宗元所撰的《馬室女雷五葬志》中提到「以其姨母為使於余也」,人們推測雷五的姨母便是柳家家奴或蓄妓,也就是柳子事實婚姻的妻子,她可能就是韓愈提到的周六、周七及二女之母。也是礙於那女子身世微寒,難與士族高攀,故史上也不著一字。
柳宗元在其另一篇《送表弟呂讓將仕進序》,自稱「內弟」,令人疑心他娶的是呂家之姐。但也有史家反駁:柳與呂同為士人,政治上又志同道合,實無必要隱忍這段婚姻。所以那稱謂只言明了「表」的親戚關係,呂氏也許從來就未存在過。也有一說謂馬雷五的姨母馬姨,與呂氏同為一人。
楊氏歿後,柳宗元身邊其實不缺女人,但他始終謹慎,未正面提及那些女子,筆下流出的片言隻語,引起後人諸多推考,卻也只能描劃出他的影子夫人。故也有憤慨之人痛批柳宗元是偽君子,表現不如同代的白居易和元稹。這二位結交的女子包括青樓妓女不可謂不多,風流艷事可是不吝於筆下的。但柳宗元受制於時代觀念,其曖昧躲閃不必用現代理念去求全責備。只遺憾柳子生命中的女人,許多真相只能是千古之謎了。
柳宗元的拘泥,叫後人無幸讀到其愛情題材的纏綿詩文,留下了他男性生命的一點空白。若能衝破束縛去揮灑,以柳子的才華天分,其愛情詩篇的成就,或會比情詩高手元稹們技高一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