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別靈被迫流亡瑞士小鎮/高秋福
圖：豎立在瑞士沃維的卓別靈雕像/作者供圖
從洛桑出發，沿?萊蒙湖北岸向東行駛一刻鐘，車子戛然而停。下得車來，只見離湖水不遠的路邊豎立?一座顏色有點發烏的人物雕像。頭戴圓頂禮帽，上身裹?窄小的西服，下身套?寬鬆的長褲，左手斜搭在胸前，右手拄?一根似弓的竹節杖，一撇短髭掛在嘴角，歪斜的兩眼在狡黠地閃耀。通體一副滑稽的神態，令人不禁發笑。不用說，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電影演員差利．卓別靈（Charlie Chaplin，內地譯：查理．卓別林，一八八九年至一九七七年）了。
卓別靈的雕像何以豎立在此處？此處名叫沃維，是瑞士的一個既普通又不普通的小鎮。說普通，因為面積不到二點四平方公里，人口只有一點八萬，像這樣規模的小鎮，瑞士有很多。說不普通，因為這裏早就名聲遠播。近點說，雀巢咖啡的總部設在這裏，這裏已成為世界聞名的飲品中心之一。遠點說，這裏北近阿爾卑斯山的餘脈，南臨四季湛藍的萊蒙湖，青草遍野，綠樹滿坡，遠離塵囂，空氣清新，環境幽靜，早從十九世紀起，就成為歐洲文人雅士追逐的「人間仙境」。俄羅斯的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法國的盧梭、雨果，德國的歌德，英國的格蘭姆．格林，都曾來這裏小住。卓別靈生在英國，夢在美國，美國夢破，流亡瑞士。他一生中的最後二十五年，都在沃維度過，最終又長眠沃維。沃維給卓別靈以極大的安慰，卓別靈則給沃維增添無限光彩。
卓別靈一八八九年四月出生在倫敦。父母皆為雜耍演員，靠賣藝為生，生活相當清貧。在他童稚時期，父母分居，他隨同母親生活，八歲就登台演出木屐舞劇。他十二歲那年，父親酗酒去世，母親罹患精神疾病，他和同母異父的哥哥被收容到少年感化院。年歲稍長，他同哥哥有時打雜工，有時在歌廳舞場客串。十七歲那年，時來運轉，他憑藉自己的表演天分，進入倫敦小有名氣的卡爾諾默劇劇團，擔任小丑演員。一九一二年十月，他隨同劇團到美國巡迴演出。美國是他久已嚮往的「自由之邦」，施展才華之地。幾個月演出下來，他所扮演的丑角引起人們的極大興趣。
翌年初，他再次到美國演出，被美國電影導演麥克．塞納特看中，留下來改演電影。從此，他的命運發生重大改變。起初，他按照導演的要求，在《流浪漢》、《淘金記》等一系列無聲影片中扮演來自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諸如乞丐、小偷、無家可歸的窮人、四處漂泊的移民。依靠雕像上那種滑稽的裝束，再配以誇張性的僵硬動作，他把那些人物既滑稽可笑又淒婉可親的性格刻畫得維妙維肖，令人總是含?淚花發笑。他以這種獨特的表演技巧，很快就贏得「喜劇電影明星」的稱譽。
可是，他很快就認識到，「將一塊奶油蛋糕飛擲到別人的臉上也許逗趣」，但難以真正打動觀眾，令他們回味和深思。於是，隨?經濟實力的積累，他?手建立自己的公司，嘗試獨立製片。他打破單純製造喜劇噱頭的做法，在影片中注入一定的社會政治內容。這在《城市之光》和《摩登時代》中已初露端倪。這兩部電影描繪城市貧民和工人的艱難生活，喜劇元素與現實情感相互交融，令人在發笑之餘傳達出一種政治資訊。一些敏感的影評家當即指出，卓別靈的電影開始塗抹上「反資本主義色彩」。一九四○年，他拍攝《大獨裁者》，直言不諱地譏諷、嘲弄納粹頭子希特勒，批判其宣揚的「愛國民族主義」。隨後，他又拍攝《凡爾杜先生》，通過銀行小職員凡爾杜在世界性經濟危機中苦苦掙扎，譴責戰爭販子和軍火商人的「殺人英雄行為」。美國政府認為這是一部批判現實社會的「有害影片」，禁止在多個大城市放映。進步影評家們則認為，卓別靈的電影作品從對下層勞動者寄予深切同情，到對上流社會的種種弊端進行辛辣譏諷，反映了他從一個普通的人道主義演藝人成長為一位批判現實主義的藝術大師。
一九五二年九月，卓別靈新拍的電影《舞台生涯》在歐洲各國舉行首映式，他攜家人前往參加。輪船剛剛駛離紐約港，他就收聽到美國司法部發表的聲明，表示美國政府拒絕他再入境。其實，早在一九四七年，美國聯邦調查局就認為他是「國家安全的潛在威脅」，開始對他進行調查。他的電影出現「政治異動」的苗頭，他提出在西歐開闢反法西斯第二戰場的呼籲，他同美國共產黨人士的密切交往，都被視為「危險的信號」，有「共產主義嫌疑」。卓別靈抵達歐洲後堅決否認對他的指摘。他表示，他信仰的是自由，只想把電影拍攝好。但是，無論他如何為自己辯解，美國政府都不鬆口。
決心離開美國
卓別靈幾十年來對美國的期望與幻想至此全部破滅。他和美籍妻子烏娜商量，決定留居在瑞士。一九五三年初，烏娜代表他返回美國賣掉全部資產，把他的手稿、影片等珍貴資料運到瑞士。同時，烏娜宣布放棄美國籍，加入丈夫擁有的英國籍，決心再也不回美國。幾經尋找，他們在風景優美的沃維購買了一座名叫班府的宅邸，全家都搬遷進去。班府是一個面積十四公頃的大花園，林木鬱鬱??，草坪碧綠如茵，花枝?紫嫣紅。園子中央有一座修建於十九世紀的新古典式二層小樓，清幽典雅，設備齊全。就在這裏，卓別靈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在旅居沃維的二十五年中，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繼續拍攝電影。其中，一九五七年拍攝的《紐約王》（又譯為《一個國王在紐約》），假借一個國王在紐約的遭逢，無情地諷刺美國對堅持正義和進步的人士的迫害，不啻為對猖獗一時的麥卡錫主義反共惡浪的一個有力回擊。二是整理或重新編輯昔日的一些影片。終其一生，卓別靈共拍攝長短影片八十多部。他對其中幾部或重新剪輯，或重新配樂，然後重新發行放映。三是撰寫了四十萬字的回憶錄《我的自傳》，還編了自己的畫傳，忠實地記錄了自己艱苦奮鬥的一生。
在沃維期間，有兩件截然不同的事令他激動和難忘。一是一九五四年夏天，他應邀出席了參加日內瓦會議的中國總理周恩來舉行的宴會。賓主雙方一邊品嘗茅台酒和香酥鴨，一邊熱情交談。卓別靈回憶了一九三六年短暫訪問上海的經歷。周恩來向他介紹了中國的革命和建設情況，盛讚他在電影藝術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正遭受政治迫害的卓別靈異常激動，當即表演了他著名的「流浪漢舞步」。此事報道出去，他的「親共」嫌疑再次遭到美國媒體的炒作。二是他的影片在美國得到重新評價。一九六○年前後，美國國內的政治空氣緩和下來，卓別靈的一些電影獲准重新放映。一九七二年，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院發出邀請，懇請他回美國接受一項榮譽獎。從一九二九年到一九四八年，他已五次從這個機構獲獎。因此，對他來說，得獎本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這次獲獎與以往不同，獎勵的不是他的某部電影，而是授予他一種特別獎項，對他作為演員兼導演、編劇、製作人、音樂人作出全面的肯定。更重要的是，這次獲獎說明，在橫蠻地驅逐他整整二十年之後，美國開始對他作出新的評價，他終於贏得一場道義之戰。因此，他毫不猶豫，決定應邀前往。在隆重的頒獎儀式上，他被稱頌「使通俗娛樂上升為典雅藝術」，「為本世紀的電影藝術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與會者全體起立，鼓掌歡呼長達十二分鐘。年屆八十三歲高齡的卓別靈笑了，笑得很開心。
名字無處不在
晚年的卓別靈曾幾次中風，再也不能在美麗如畫的沃維海濱自由散步，只能坐在輪椅上由妻子推?在自家的花園中蹓躂。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他同親友歡聚，席間喝了一點酒。上床後，他久久不能入眠，就服用幾片安眠藥。次日凌晨，家人發現他竟「一覺不醒」。檢查證實，他是酒後突發中風，與世長辭，終年八十八歲。隨後，他被安葬在沃維近郊的科西埃公墓。豈料，兩個多月之後的一九七八年三月一日，他的墓地遭盜掘，棺槨和遺骸不翼而飛。瑞士警方當即在全國範圍內進行搜查。五月十七日，罪犯被抓獲歸案。原來，兩個來自波蘭和保加利亞的移民，長期失業，生活無?，就在卓別靈這位世界名人身上打主意。他們趁夜深人靜，把他的棺槨從墓穴中挖出，本期望得到一些「富人殉葬的財寶」，結果卻一無所獲。隨後，他們打電話給逝者的遺屬，索要三十三萬英鎊的贖金。烏娜堅決拒絕說：「我丈夫活在我的心裏，他的遺體在哪裏並無關緊要。」盜墓者的勒索企圖沒有得逞，反暴露了自己的行跡，隨即被警方抓獲。幸運的是，棺槨和遺骸被盜劫到一塊玉米地，竟完好無損。
經慎重考慮，卓別靈的遺骸仍安葬在科西埃公墓。為防止再次被盜，棺槨深埋後又覆蓋上厚達六英尺的混凝土。現在，我們看到，在綠草青?的墓地上，只簡單豎立起一塊方形的灰色石碑，上面沒有任何雕飾，只是鐫刻?他的姓名和生卒年份。同他的墓地並排的，是十四年後去世的夫人烏娜。烏娜是美國著名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女兒，比卓別靈小三十六歲。一九四三年六月，她作為一個十八歲的妙齡少女，堅持要嫁給五十四歲、結婚三次的卓別靈。此事遭到父親的反對，導致父女二人失和。但是，她從不後悔，熱心陪伴卓別靈度過後半生，生育有八個子女，成為「難得的幸福的一對」。因此，人們非常尊重她，認為她是一位極有見識的女性。她的墓前同卓別靈一樣，鮮花總是終年不斷。
踏?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徜徉在沃維迷人的街巷，可以看到卓別靈的名字無處不在：一個公園以他的名字命名，兩幢大樓上鐫刻?他那令人笑口常開的形象，街頭小攤展售?精心仿製的他的手杖。回到萊蒙湖邊，再度審視他那座雕像，我忽然發覺以前彷彿在哪裏見到過。是的，在其故鄉倫敦的萊斯特廣場上，就有英國當代著名銅雕藝術家約翰．道布爾戴製作的一座完全相同的雕像。向附近休憩的當地人求證，得悉這裏的雕像原是倫敦那座雕像的複製品。兩座雕像，就這樣把長眠異鄉的卓別靈同其故國緊緊地連結在一起。
這位從英國默劇團走出來，在娛樂界勞動七十多年的天才藝術家，已成為全世界尊崇的文化偶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