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吳志良
一五九二年春,湯顯祖在澳門寫下「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雲檣」時,媽閣山麓的煙火已繚繞了一個世紀。漁民們供奉的媽祖像前,葡萄牙商人正將一枚刻有十字架的青石碑嵌入礁岩──這方後來被稱為「葡國石」的航海紀念碑,無意間成為澳門文明共生的第一塊界樁。
當我站在今天的媽閣廟前地,凝視這塊被香火薰染出包漿的石刻,總能聽見兩種時空的回響:一面是閩南船工吟誦《媽祖顯聖錄》的悠長禱祝,一面是里斯本航海士用羅盤測量「上帝榮光」的急促腳步。這座相傳始建於明弘治元年(一四八八年)廟宇,見證了中華文明海神信仰與天主教東擴浪潮的首次深度相遇。
這種相遇絕非偶然。乾隆年間《澳門紀略》記載,葡人初抵時誤將「媽閣」(A-Má)發音為「Macau」,使地名本身成為文化互鑒的活化石。初來乍到的葡萄牙人,為示友好,竟效仿華人焚香祭拜媽祖,將聖母瑪利亞與天后娘娘的神龕並置,形成「左聖母,右媽祖」的奇觀。廟內現存清雍正年間的《重修媽祖閣碑志》,記錄着葡人理事官捐贈白銀百兩的史實。更值得深思的是,媽祖信仰非但未被外來宗教壓制,反而在教堂林立的澳門衍生出獨特的「三巴聖跡」傳說──大三巴牌坊殘壁上的聖母像,竟被漁民解讀為媽祖巡海時的化身。而最早將媽祖信仰傳到西方世界的,也是葡萄牙人。
近年對媽閣廟建築群的激光掃描,揭示出令人震撼的文化層積: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年)擴建的正殿樑架上,工匠用廣式金漆木雕技法刻出葡式帆船紋樣;光緒年間添置的銅鐘銘文,竟同時出現「天后元君」尊號與拉丁文「IN HOC SIGNO VINCES」(憑此徽章必勝)。這種視覺符號的疊合,暗合了我們提出的「雙核共生」模型──中華文化始終作為主體核,通過開放性吸納異質文明要素,形成動態平衡的文化生態系統。澳門也因此傲立於世,名聞世界。
這種共生機制在儀式實踐中更為顯著。每年農曆三月廿三媽祖誕,巡遊隊伍會特意繞行至聖老楞佐教堂前灑淨祈福;而天主教「花地瑪聖母聖像出遊」途經媽閣廟時,神父也會向廟方致意。這種默契源自歷史深處的生存智慧:據澳門檔案館藏一八八七年《香山縣丞札諭》,清廷官員曾明令「澳內華洋廟宇各遵其俗,毋得相擾」,賦予不同信仰平等的合法性。而在歐洲宗教裁判所年代,很多被視為異教徒的西方人士,逃到澳門平靜生活。一九九五年,澳門機場啟用儀式上,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四大宗教同場舉行祈福儀式,蔚為壯觀;近年,澳門六大宗教每年還聯手舉辦音樂會共禱世界和平,令人動容。這不僅是澳門的故事,還是澳門的敘事。
二○一七年「天鴿」颱風襲擊澳門後,媽閣廟修復時發現一組被泥沙掩埋的十七世紀瓷片。經檢測,這些產自漳州窰的青花殘片上,竟繪有持橄欖枝的聖母形象──這很可能是最早的中西合璧宗教藝術標本。這種文化基因至今仍在延續:澳門青年藝術家黃家龍的作品《聖母媽祖像》,將媽祖冠冕與聖母光環熔鑄成3D打印的鈦合金結構,在威尼斯雙年展引發對「新信仰語法」的熱議。
更深層的共生邏輯,體現在澳門獨特的身份認同建構中。二○二三年澳門理工大學調查顯示,百分之八十七的土生葡人同時參與媽祖誕與聖誕節活動;而年輕一代在社交媒體創造的「MacauBlend」標籤下,媽閣廟的葡國石已成為打卡照片中最常出現的文化混搭符號。這種超越二元對立的包容性,或許正是澳門對文明衝突論的最好回應。
初時的澳門,是蜑家人避風的港灣。漁民以「行船爭命,阿媽保佑」為信條,將媽祖信仰從福建莆田湄洲島帶來,在礁石嶙峋的海岸線上壘起第一塊基石。廟前石階上,至今可見明代商船壓艙石雕成的「洋船石」,海浪紋中依稀可辨「利涉大川」的祈願──這是海洋子民對未知的敬畏,更是對家園的篤定。
一八三九年,欽差大臣林則徐巡視澳門,特赴媽閣廟進香。隨行幕僚記下「神像莊嚴,華夷共瞻」的場景。彼時鴉片戰爭陰雲密布,廟前廣場卻成外交博弈之地:葡澳理事官率兵列隊相迎,英商義律暗中窺視,而林公擲地有聲的禁煙令,借媽祖「護國安民」之神諭,化作震懾列強的文化符碼。
抗戰時期,媽閣廟更成民族氣節的象徵。一九三八年,澳門同胞在此發起「獻金救國」運動,蜑家漁船滿載銅元駛向內地,廟前楹聯「德周化宇,澤潤生民」被抗日志士重新詮釋為「德澤華夏,周濟蒼生」。香火繚繞中,一座廟宇悄然承載起超越宗教的家國大義。
今天,站在港珠澳大橋人工島回望媽閣廟,夕照中的葡國石與媽祖閣構成奇妙的對位,做成一道人類文明獨特的風景線。這座用逾五百年時間書寫的文明實驗報告,給出了關乎人類未來的關鍵命題:當我們將文化差異視為創造新文明形態的原料而非威脅時,媽閣廟前的香火,便永遠指向共生之路;澳門的文明之光,也照亮不斷前行的人。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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