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雲 亮
《哪吒1》五年前初試身手,即贏得逾五十億人民幣的票房,當時位列中國影史第四。《哪吒2》更大賺逾一百五十億,登頂世界動畫電影王者之作。如此亮眼業績,有人不禁心生疑惑──它的創作水平,竟如此靚仔?
究其外因,只能說生逢其時──它的上映,正值DeepSeek問世大殺四方,突破封鎖的中國新生代科技猛人們一一亮相,引發民族自豪感高漲,造就了一個賀歲慶功的盛宴時光。但其內因,既源於國漫人在技術上的突飛猛進,更有賴於兩個精心構思的隱喻。《哪吒1》映射了中國式家庭教育的困境,個性成長與社會焦慮之間的衝突;《哪吒2》則擴展了它的敘事主線──強大而自恃正統的玉虛宮豪橫霸蠻,與龍宮煉獄裏,無數被妖魔化的生靈們困獸猶鬥絕地重生,對應着當今國際形勢從中美博弈、俄烏衝突到巴以衝突……一連串的霸凌與逆襲,多年來帶給國人巨大的精神衝擊。正是這兩個隱喻,重構了哪吒形象和故事,從而呼喚出國人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造就了今天的票房奇跡。
若把哪吒視為當下時尚娛樂中的IP,那麼他的進化之路已經歷了近兩千年。
哪吒之父毗沙門天王在印度佛經中完成從人到神的首度轉化,折射出佛教興起,使王族甘居護法的變幻。
佛教入華,唐初名將李靖成為他的化身,源於大唐開國平定西北的赫赫軍威。
北宋出現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的故事,反映了剛剛崛起的理學與佛教的衝突。
元代,哪吒從佛門跳槽到神界,在雜劇和曲藝中被演繹為三頭六臂童子身,翻江倒海超級戰神,或許,這背後隱藏着在蒙古人野蠻統治下,無數書生淪為民間藝人內心的憤懣。
明代《西遊記》和《封神演義》讓哪吒華麗轉身當了天宮裏的公務員,驚心動魄的「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其用意從「化生於蓮花之上,為父母說法」的宣教行為,轉化為因自己的叛逆,為父母贖罪的倫理教化行為。從中我們看到儒釋道三教的衝突與融合;更看到明清皇權日益強大對傳統IP的影響。
清中葉,地方戲曲如野火春風般勃興,令傳統文化IP得以融入社會底層,獲得更大的流量。傳統文化IP藉此承載着教化使命,為稚子成長、男女成姻、長幼成序以及善惡分流、忠奸分辨、華夷分野提供了是非標準和參照案例。中華基層文化的基因由此得以強化和延續。
哪吒正是從這千年進化中走出佛教經典,成為民間信仰的一部分,並經過戲兒浪子、宮調雜劇的演繹,完成了從人格符號化,到精神價值再造、個性與行為特徵重構、人物造型迭代、故事衝突更新以及新場景匹配一系列改造,終於完成IP蛻變,成為融入民風,化入民俗,深受喜愛,廣獲共鳴,聚集流量,並具有變現能力的明星。
中華傳統文化的IP的產生,基本有典可據,有史可詢;明清小說之前,甚少有時人原創,民國之前,除佛教傳入外,幾無海外借鑒。於是兩千年來,族群大眾的文化傳承始終統籌在高度統一、高度一致性的精神與符號體系的傳統框架內。傳統文化IP與文字書寫系統的固守與流變,共同成為鑄造大一統千年傳承的重要基礎之一。這也進一步構建了中國受眾對傳統IP的天然歸屬感。每當社會轉型,社會文化意識的嬗變,文化領域最自然並直接的反應,即是這些傳統IP從精神、情感、價值觀到角色、造型的變化。哪吒形象從人到神,由佛轉道,經政治化而倫理化,從廟堂到江湖的進化,即是傳統IP因時而變,因需而變,因場景和受眾而變的一個縮影。
無疑,這是一個漫長的族群稟性與人格的塑造過程。自宋明以來,儒家思想的全息覆蓋,使傳統文化IP在精神層面的演繹全面固化。陰陽相生、因果輪迴與底層百姓在其耕種勞作中對「天經地義」的感知相對應;忠奸對立、綱常倫理與人們宗族社群和家庭關係中集體與個人衝突認知相契合;威權服膺、天理人慾與愛恨情仇間無數掙扎糾結的情感體驗相映照,如是種種,遂構成從理念、關係、情感和行為……對國民精神和性格的千年馴化。天道、倫理、人情……這些深入骨骼的觀念,經過千百年的文化IP的浸淫參透,遠不啻是構成先民神情姿態、言語行為的文化面孔;也不僅成為他們定義社群關係、個人角色、秩序規範的文化肌理;更深層次影響了人們的價值觀,甚至沉澱為近乎本能的文化意識。
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中國觀眾響應《哪吒2》構成的全民狂歡和百億票房,首先源於對文化母體的歸屬感與親切感。同時,從總兵府的教育困局,到陳塘關的社會焦慮;從龍宮煉獄弱勢族群的呻吟,到玉虛宮的霸權豪橫……這雙重隱喻呼喚着,撩動着積蓄已久的情感。正如千百年來人們一次又一次面臨轉折、挑戰時,總是本能地重歸母體尋求力量。而每一次傳統IP因需而變,一旦對應了當下族群精神需求的密碼,遂陰陽交際,靈魔合體,無限魔力一觸即發。這種魔力,既造就了《哪吒2》逾一百五十億票房的登頂奇跡,又將激起國潮洶湧的新一波熱浪洪流。
傳統IP的進化,連台好戲,還在後頭。
(作者為雲亮,資深戰略諮詢專家,文化創意及文旅產業策劃人。曾任電視劇編劇。)
(來源:大公報B2:副刊 2025/03/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