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立民
科幻小說裏面的內容,在它發表的年代裏是不折不扣的「幻想」,多年後再讀,那就不一定了,也許就是已經兌付了的預言,是業已降臨人間的現實。意大利作家普里奧·萊維小說集《自然故事》裏面的某些帶有「技術」含量的篇章,以我一個文科生的認知,已覺得不算科幻了。比如《冰箱裏的睡美人》裏面一九五二年出生、一九七五年被用冬眠技術冷凍起來的睡美人,一百四十年在冬眠中,雖然我們還沒有到小說發生的二一一五年,但是冷凍卵子或人體某器官的事情,我已聽說過。《自然故事》這本小說集初版於一九六六年,那時候靜電複印機已經用於辦公領域,不過《划算買賣》裏面的「複製機」可不是在紙張上複印,它能複製鑽石、豌豆、蜘蛛,當然也有可能複製人。這不由得讓我想到3D打印技術和生物基因克隆技術。還有《顏值測量儀》中的這個儀器,我認為配上人工智能的人臉掃描儀完全可以給人的顏值打分了……總之,半個多世紀前出版的小說裏讓人張大了嘴驚掉下巴的很多情節,今天已經是白雲悠悠的生活日常了。
卡爾維諾在《初版編輯後記》裏說,《自然故事》用十五個「妙趣橫生的故事」「將我們帶入一個由技術進步的狂潮推動的未來」,他還提醒:「但僅僅將這些作品歸為科幻小說是不夠的,因為故事中還包含諷刺和詩意……」我想卡爾維諾寫下這些時,一定聯繫到萊維的人生經歷──事實上,他的經歷是他不竭的創作源泉:萊維是作家,化學家,還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據說在他所乘的列車上,六百五十名意大利人中,僅有二十名倖存。一九八七年,萊維的人生句號又是自己畫上的。這是一個充滿故事的人,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有了中譯本,敘述他人生傳奇的《普里莫·萊維傳》有中文版,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去翻看。在這個AI時代,我感興趣的是《自然故事》中的《作詩機》一篇。
如小說題目所示,有人發明了可以作詩的機器,替詩人解決了無法按時完成訂戶訂購詩歌之苦。而且詩人對它的依懶性越來越大,不過兩年就有如膠似漆之感。小說裏這位詩人說:「我擁有這台作詩機已經有兩年了。我不能說已經完全接受它,但我已經離不開它了。這台機器多才多藝:分擔了我作為詩人的大部分工作,除此之外還幫我記賬,提醒我交稿日期,幫我寫信。實際上,我已經教會了它如何寫散文,它學得很不錯。」記得我小時候曾夢想有一台寫字機替我抄作業,其時打字機尚在人工打字階段,後來有了電腦,語音識別技術,如今的AI真的可以幫我們完成作業了。這可不得了,我看復旦、交大兩所高校趕緊出台規範,不接受純粹AI寫出來的論文,事關學術規範,茲事體大。不過,詩人們向來浪漫有餘,有個中國詩歌網宣布,它們已接入DeepSeek,投稿自動生成AI點評。隨後,還將自動生成繪畫作品,自動生成歌曲。哈哈,什麼都有了,打通了。
萊維的《作詩機》時代,電腦還未走入日常生活,互聯網更屬科幻,語料庫呀,大模型啊,更是聞說未聞。那是一個機械時代,作詩機還是一個可聽話的打字機形態,不過,作家的想像力還是可以的,這台機器使用時,需要詩人輸入主題,調好風格調整器,主題、語體、韻律(行數、音節)、限定詩歌年代,這些搞定後就等着機器在打印紙上吐出詩行了。詩人對於機器寫出來的詩評價是:「天才之作當然說不上,但有商業價值,應付實際需要已經綽綽有餘了。」哎喲,我一愣:這不就是DeepSeek嗎?
在這個剛剛過去的蛇年春節假期裏,我的朋友圈共同的主題就是那個藍色小鯨魚標誌的DeepSeek,它代替了煙花爆竹,撲克麻將,春晚抖音,走親訪友,成為人們娛樂新寵。說「娛樂」,是大家多處在一個玩的狀態。這就不得了,據說有人在家抱着個手機有說有笑,幾天都不抬頭看老婆一眼;自戀的作家,不斷地讓DeepSeek評價他的作品,一遍「不準確」就兩遍三遍,他興奮地把結論發到朋友圈裏,洋洋得意地告訴大家這是高科技的認同。人們關於DeepSeek的體驗、議論、猜想、暢想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有人說將來DeepSeek開出的藥方,比著名醫生開得都準確,因為它存儲了不計其數的病例。翻譯家說,這東西是重要幫手,並拿它找出了很多前輩翻譯家譯文中的問題。《新民周刊》記者以迎接科學的春天的口脗宣布:「DeepSeek用更低的成本和更小的算力規模,實現足以匹敵美國頂尖AI模型的效果,震撼整個市場。」「一石激起千重浪。DeepSeek讓一眾海外AI巨頭集體『破防』。」這些話如聽夢囈,但有一點我感受到了:DeepSeek,火了,不是一般的火。
那麼,文科生還有出路嗎,尤其是寫作者。萊維小說裏詩人買一台作詩機價格不菲,DeepSeek卻是免費下載,手機可用,隨時隨地。作家、詩人們還能有飯碗嗎?隨興奮而至的是焦慮,高科技帶來的焦慮,也把每個人弄得不得不作深思狀。
作者簡介:周立民,現為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巴金研究會常務副會長。著作有《另一個巴金》《巴金畫傳》《巴金〈隨想錄〉論稿》等。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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