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春陽
如果說孔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私學教師的話,章太炎可說是最後一位重要的私學教師。章太炎一生有四次講學,一九○八年在東京,一九一三年是北京,一九二二年赴上海,一九三四之後於蘇州。其及門弟子,可以開列很長的名單:朱希祖、馬裕藻、沈兼士、錢玄同、陳大齊、黃侃、朱宗萊、康寶忠、劉文典、魯迅、周作人、許壽裳、吳承仕、汪東、李亮工、馬宗霍、王乘六、孫世揚、姚奠中、王謇、沈延國、姜亮夫、諸祖耿、王仲犖、徐復、湯炳正、潘景鄭、朱季海、沈士遠、曹聚仁、錢家治、黃紹蘭……民國初,中國的大學剛剛建立,這些大學裏第一批文科教授,有幾十位是章太炎的門生。「章門」出來的文史哲傑出人才,超過同期北大清華培養的同等級別的人才總和。
審查歷史,我們會發現存在上承顧炎武、戴震的章太炎式的啟蒙、章太炎的民族主義學說、章太炎的文學復古主張,以及章太炎定義的國粹。閱讀《章氏叢書》的人並不多,「章氏國學講習會」的聽講者更為有限,但章太炎的學問和思想,很多已然成為今天的常識,如漢語拼音的前身注音字母,即是他的發明。他於《儒行》的推重,對「大獨必群」「依自不依他」的宣揚,他於中國學術「自下倡之則益善,自上建之則日衰」的判斷,對「學以求是,不以致用,用以親民,不以干祿」的提倡,都在悄然改變着後學的思想和觀念。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正統派,他所看重的莊生之玄、荀卿之名、劉歆之史、仲長統之政、諸葛亮之治、陸遜之諫、管寧之節、張機范汪之醫,在中國文化的譜系中絕非主流,也不顯赫,但卻包含着他作為學者的個人心得和遠見卓識!他作為革命者的傳奇人生,「七被追捕,三入牢獄」,「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他的「章瘋子」綽號,動不動就罵人的脾氣,與康有為、梁啟超的經典論戰,對於廢漢字採用萬國新語的嚴厲駁斥,早已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歷史敘事中真摯生動的篇章。在普天下的中國人最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虛弱年代裏,大聲疾呼「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用國粹激動種姓,增進愛國的熱腸」的,除了章太炎,「並世亦無第二人」!
顧炎武說,「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生逢亂世,存亡續絕的關鍵,既非政權,也不是國土,乃文化。以傳承中國文化為己任,章太炎一生不改。在獄中書裏他曾寫道,「上天以國粹付余。至於支那閎碩壯美之學,而遂斬其統緒,國故民紀,絕於余手,是則余之罪也。」「吾輩但當保存國故,作秦代之伏生耳」。
章太炎認為,大概歷史中間最要緊的幾件,第一是制度的變遷,第二是形勢的變遷,第三是生計的變遷,第四是禮俗的變遷,第五是學術的變遷,第六是文辭的變遷。為我們講述這些變遷,是他的特長。他曾計劃寫作一百卷六七十萬字的《中國通史》,可惜沒有完成。
在五四運動「砸爛孔家店」以前,對於儒家思想批評最激烈者,是章太炎。他說「孔教最大的污點,是使人不脫富貴利祿的思想」,「儒家之病,在以富貴利祿為心」。民國建立,他立即告誡革命黨,不應該為自己謀私利。他曾著文《革命之道德》,提出三個標準──「知恥、重厚、耿介」,以此要求每一名革命黨人。魯迅臨終前寫的最後一篇文章裏,對於章太炎的《中華民國解》一文念念不忘,大有深意。
章太炎不是教人捨舊謀新,而是教人溫故知新,在他看來,只有溫故知新,才能返本開新。
(來源:大公報B3:大公園 202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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