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 記者 向芸)「開水來囉,蓋碗茶喝起,龍門陣擺起,二位客伙!」在位於千年古碼頭——成都黃龍溪古鎮的復興老茶館裏,當頭戴黑色禮帽、身穿藍色長袍的幺師(註:四川方言,即茶館中為客人摻茶服務的夥計)手提銅壺,一邊吆喝一邊為客人添水。在這裏,時光彷彿放慢了腳步,延續了百年來的生活美學。
在國家檔案局公布的第五批《中國檔案文獻遺產名錄》裏,由成都市檔案館選送的「成都老茶館檔案文獻」入選。經過申請,香港文匯報記者得以進入檔案館查閱部分文獻檔案電子版。這些泛黃的檔案文獻與現存的各家老茶館中,驗證了這座城市曾流傳的「一城居民半茶客」的民諺。在故紙中,品讀「成都是個大茶館,茶館是個小成都」的美好舊時光。
「成都老茶館檔案文獻」是由政府管理規章和公文、茶舖租賃條約和營業執照、警察署名冊、同業公會等級冊等大量與茶館有關的檔案文獻組成,涉及內容相當龐雜廣泛。成都市檔案館工作人員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成都老茶館檔案文獻」時間跨度從1903年到1961年,主要內容涵蓋茶館與城市、茶館與社會、茶館與文化、茶館與公共生活等多個方面,具有濃郁的成都地域文化特色。這些檔案文獻系統反映了成都老茶館在社會發展不同階段的經營狀況、世間百態、社會政治等,是研究成都城市微觀歷史、民國時期社會民生的珍貴歷史資料。
事實上,「茶館」並不是當時飲茶之處的慣用名稱。從成都市公安局警察第一至第五署造報茶社家數表上可以見到,社主們常在「陸盧、漱泉、啜茗、琴鶴、暢懷、津延、禪韻」等與茶人、茶事關聯的雅詞後,冠以茶社、茶舖、茶園、茶樓等名稱,也有直接取名為「翠濤軒、談天閣、清泉居、一掬春」等名字的,令人心生嚮往。
平均一條街巷就有一家茶館
除名稱外,「成都老茶館檔案文獻」還展現了成都老茶館數量多、茶客人數多、茶館功能多的特點。以老茶館數量為例,清末成都人傅崇炬所著的,記錄當時成都社會萬象的《成都通覽》記載,1909年成都有茶館454家,有街巷516條;而從成都市檔案館所存的《成都省會警察局檔案》累計可知,1909年成都茶館為518家。這意味着平均一條街巷就有一家茶館,可見成都老茶館數量之多。
儘管檔案文獻中並未有確切記載成都老茶館每天接待茶客的數據,成都博物館的成都歷史文化陳列(民俗篇)展板顯示,1931年8月成都的飲茶顧主超過了20萬人,而1933年成都人口總數約為44萬人,真可謂是「一城居民半茶客」。
從成都市檔案館所存的一份民國十八年五月二十九日呈報的公函中,亦可很直觀地窺見成都老茶館的火爆程度和茶客之多:「查得市區各街茶社近日每多早晚因顧客擁擠竟將茶桌椅櫈擺設人行道上……實屬妨礙交通現值整頓之際理應取締……」。
是社交場所也是謀生地點
很多檔案文獻都顯示,在成都,老茶館不僅僅是喝茶解渴之地。它們既為三教九流提供了生活社交、娛樂休閒、調解糾紛、信息交流、行業聚會的場所,也給堂倌、戲班、說書藝人、理髮匠、挖耳師傅、小販等提供了持久的生計。如成都各行各業大小商人聚會,大多選在距離同業公會或企業較近的固定茶館。他們在此交換生意、政策、新聞等信息,許多行業買賣也在交通便利、商業密集或專業市場附近的茶館裏成交。
老茶館曾將川劇推向鼎盛
據記載,茶館還是成都民間演出的重要場所。在專業戲園出現前,流動的戲班子、雜耍藝人、曲藝藝人等常在租金便宜、分布甚廣的茶館裏演出。隨着看戲的觀眾日益增多,一些大茶館開始把經營重點放在川劇上,如最早的戲園「可園」就是從茶館中誕生。香港文匯報記者在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四川省會警察局頒發給悅來茶園的營業執照上看到,該茶園的營業種類即為「川劇」。作為川劇界的「戲窩子」,悅來茶園始建於1908年,當時由八大川戲班子聯合成立的「三慶會」在此掛牌售票演出,並將川劇藝術推向了鼎盛。
在四川省社科院研究員、巴蜀文化研究學者譚繼和看來,四川是茶館文化的發源地。唐德宗建中年間由西川節度使崔寧之女在成都發明的「蓋碗茶」,使聚會喝茶更為方便自由,茶館也就在寺、觀茶寮的基礎上應運而生。「茶館既是川人『安樂可娛』的休閒生活方式,也是『詩意』與『隨意』相結合的生活美學的體驗地。」
茶館老闆:尋願意堅守此處的有緣人
凌晨4點,觀音閣老茶館的老闆李強點燃「老虎灶」,隨後逐一卸下老舊的木門,準備迎接每天前來喝茶的老哥們。這個位於成都雙流區彭鎮老街的老茶舖,初為觀音廟,民國後改為茶舖,至今還保留着張恨水筆下的成都老茶舖的樣子。
這座只有三兩進的灰青色瓦屋,是純木穿斗結構。香港文匯報記者穿過低矮的屋簷,眼前是隨意陣列的竹椅子和矮茶几,「老虎灶」上幾隻黑不溜秋的水壺正吱吱作響,黃泥敷成的牆體已剝蝕脫落並露出斑駁的竹籬,不知多少雙腳帶來的泥土鋪墊起凹凸不平的「千腳泥」地面,操着鄉音的老大爺三五成群地聚着……晨光從天井照射下來,在茶客臉上勾勒着歲月的光影,成都鄉村茶館最原始的模樣也凝固在這間小小的茶舖裏。
撤掉麻將桌還茶舖原汁原味
由於母親工作的原因,李強從小就「泡」在茶館裏,1995年,30歲的李強承包了觀音閣老茶館。當時正盛行「麻將茶館」,但他剛一接手,就將茶館裏的麻將桌椅全部處理掉。「很多人都覺得『我有病』,那時10桌麻將一天有幾百元(人民幣,下同)收入,而賣茶3毛錢一杯,就算趕場時一天也只有幾十元茶錢。」
為了堅守自己記憶中茶舖的模樣,李強做得很艱辛,甚至要在外面搞副業或另找一份工作來補貼茶館。轉機出現在2006年,當時一個國外攝影團隊來到茶館拍攝關於中國茶館文化的紀錄片,此後海內外越來越多的攝影愛好者來到這裏拍攝。樸素地道的成都味道讓觀音閣老茶館成為了攝影圈和體驗民俗文化的「打卡點」。這些人的到來,也讓李強開始自學攝影,並用鏡頭記錄起茶館的點滴日常。
20年來只收一元茶錢
「每天10點半之前來喝茶的多數是當地老人,甚至還有百歲老人走5公里過來喝茶。」對當地茶客,李強20年來都只收一元錢,他希望能保留當地的人文氣息和老人的生活方式,也希望能以茶舖帶動整條街的發展。
當年接手時,觀音閣老茶館所在的老街是彭鎮最沒有人氣的地方;而隨着老茶館火出圈,隱身在老茶館周邊的古老街巷和鐵匠舖、篾匠舖、酒舖、理髮舖、飯店等,和老茶館一起煥發出特有的煙火氣,讓這條街變得摩肩接踵、水洩不通。
如今,觀音閣老茶館已是成都茶文化的「活化石」,但李強的初心沒有改變,無論男女老少、貧窮貴賤,一碗茶面前,人人平等。對於未來,李強認為自己再做20年是沒問題的,「希望以後能找個願意堅守在這裏的有緣人,讓這個老茶館原汁原味地保留下去」。
百年茶社見證「六臘戰爭」
初春的成都,有暖陽的日子,露天的茶館總是會格外受到歡迎。當香港文匯報記者周末中午走進鶴鳴茶社時,這裏已坐滿了來自天南海北的茶客。作為成都最老的傳統茶館之一,鶴鳴茶社1923年由成都大邑縣龔姓人家所建,是民國時期少城公園(即今成都人民公園)內六大茶館之首,迄今已有百年,仍保留着老成都茶文化風貌和川西園林建築特色。
儘管成都老茶館數量眾多且包容性強,但不同職業、身份的茶客,仍有自己常去的茶館。解放前,教師是自由職業者,每學期都需取得聘書才能在崗任教,鶴鳴茶社就是當年公教人員求職謀生、互通信息的場所。每年農曆六月和臘月假期時,校長要對下一學期的每個教師崗位進行招聘,公教人員都會到鶴鳴茶社等找工作、續聘書。因為崗位緊俏,競爭很是激烈,老成都人將此稱為「六臘戰爭」。
如今, 「六臘戰爭」早已成為歷史,但地處成都市區的鶴鳴茶社仍人氣不減,來此喝茶的既有老成都人,也有慕名而來的外地遊客。天氣好時,鶴鳴茶社裏座無虛席,能容納茶客數千人。茶客們不僅可以喝茶、品嘗各種成都小吃,還可觀賞川劇和茶藝表演。
保留喊堂添水等傳統秩序
從時間上來說,成都復興老茶館只是一家被復原的老茶館,但其中的老物件和建築構件,確實也「上了年紀」;而從對傳統茶館的秩序、禮儀和諸多細節的恢復和重現來看,復興老茶館又是一家真正意義上的老茶館。
在成都茶館,喝茶興用「蓋碗兒」——它由茶碗、茶蓋、茶船子三件頭組成。其中茶蓋的不同擺放有着不同的意義,也是茶客與堂倌「對話」的載體,如茶蓋朝下靠茶船是招呼堂倌添水,茶蓋上放個小東西表示暫時離開,茶蓋朝上放進茶碗則是可以收茶碗了……
如今,很多茶館都會提來暖水壺讓茶客自己添水,而復興老茶館則保留了喊堂和添水等傳統。堂倌眼神敏銳,客人剛進茶館就會喊堂,聲音敞亮、氣氛到位;隨後師極麻利地擺上「蓋碗兒」,邊唱喏邊轉腕,銅壺「蜻蜓點水」般已將一圈茶碗摻滿卻並不會濺出。
幾位師不時在茶館穿梭巡視,或是熱情地迎來送往着茶客,或是手擎托盤呈上青花蓋碗,或是手提銅壺流暢從容地添水,或是在復古的櫃枱前忙碌。過去成都老茶館的場景風貌、禮儀細節,就在這一舉一動、一吆一喝中鮮活起來。
(來源:香港文匯報A18:周末專題 2023/03/11)